天南海北的想了一夜,天快亮时,杨思焕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半眯着眼睛,打着破蒲扇,一面笑,一面吟:
“老史皤皤发似银,龙钟带病少精神。
贵班请问居何职?四十年前老举人!”
末了喝了口酒,拿扇柄指着她:“说得就是你。”
她被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已是正午时分,揉着眉心,仿佛头都大了几圈。
她在县学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读书,这会儿想起昨夜周世景说的话,自觉近来着实太懒散,一时羞愧难当,连忙爬坐起来。
“你总算醒了。”
她闻声才发觉有人站在不远处,背身而立,手中攥了本书。
“你…你怎么在这?”
张珏转过身来,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能做什么?自然是来巴结你的。”说着就向杨思焕走来,在床边坐定之后,低头翻着手中的书。
“如今你成大官人了,鬼见了你都要抬举一番,我自然也要过来攀你一攀。”张珏头也不抬地说着。
杨思焕瞥了那厮一眼,闭目轻捶额头,启唇淡淡说:“听说你又是第一,恭喜。”
张珏扯了扯嘴角:“这种台面话,我是不稀罕的。”
听这厮阴阳怪气说了一通,杨思焕忍不住问:“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绕来绕去做什么?”
张珏合书端坐,正色道:“你想多了,我是没功夫跟你绕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我真是来巴结你的。”
杨思焕坐床上,仰头靠在交叠的手掌上,微微一笑:“你是病得不轻。别开玩笑了。”
张珏:“谁开玩笑了?”说着就将银票拍在席子上,“你不是最喜欢和贵人结-党吗?”顿了顿又道:“听说近日你忙得很,连字都没功夫练了,不知到了会试的那日,可还握得起笔来?”
被这厮拐着弯的一顿贬,杨思焕终于坐不住了,下床开始穿衣,沉默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我懂。”
听她这样说,张珏起身打起折扇,边扇边道:“懂就好。
这银票你收下,到了京城银子就成石头,区区五十两也就够你打个牙祭。话就说到这里,我去应天了,日后有缘再见到,讲不准是敌是友了。”
杨思焕正弯腰穿着鞋,闻言怔了怔,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珏回头笑道:“逗你一逗。”
那厮这一趟,来无影、去无踪,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杨思焕却是明白的,她和周世景一样,都在试图敲打她:是时候收心准备会试了。
与清朝相似,举人在犁朝是一种正式科名,即便日后会试落榜,依然具备做官的资格。
只是可任的官职不多,譬如知县、官学教官等,俗话说举人“头顶知县,脚踏教官”。
每三年一次的拣选,由吏部文选司负责,参加三次会试皆不中,就可以拣挑知县。
不过,毕竟官职有限,每三年就有新举人产生,同时还有新进士出来,想凭举人的身份任官,实在是不大现实,有多少举人苦等一辈子,到老才被拣上,可惜已然无法赴任了。
张珏那话虽夸张,但也不算离谱,若省着点用,百把两银子足以在山河县吃喝享乐一辈子,但若是到了京城,听说在茶楼喝口茶都要一两银子。
将来若有幸成了贡士,可能还得参加殿试,在京城一待就是个把月,即便不参加殿试,她在京城等榜也要吃喝,这样的过程来上几次,她想都不敢想。
蹉跎半个月后,杨思焕才将心思收了回来,开始准备会试。
犁朝会试时间为二月,初九考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考最后一场。和乡试一样,前一日入场,后一日交卷出场。
会试以经义为主,不考试帖诗,说到试帖诗,她原认为这是最好写的,心想以宋之后的诗词加持,她想诹什么都好说。
但自那次犯了驼顺风旗后,她就有了阴影,凡写试帖诗,她心里总打鼓,会试不考试帖诗,说不定是好事。
却说杨思焕刚收了心,开始为会试做准备,就听说了一件事,许耀琦当真娶了个暴发户的公子,举家搬到县里去了。
刘氏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面却不忘杨思焕元服的事。
“儿啊,而今家里的负担轻了,日子也好过,你该成家了,趁爹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你和世景早些添个把孩子,我给你带带。”
杨思焕坐在桌边,望着摇曳的烛火,“我是不急的。”
看这头不行,刘氏就去扯扯周世景的衣角:“景啊,她不急,你可等不了,依我看,你们年底就把亲事办了,啊?”
自杨思焕中举后,杨家条件也好了许多,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周世景也不用四处奔波劳碌,穿了身象牙白的锦袍,俨然翩翩公子的模样。
“爹,我和姐儿不合适,她将来前途无量,总得找个配得上她的。”周世景端坐在四方桌前说道,“她日后不论如何,想找个一般大的官家公子成亲,总不是难事。”
杨思焕闻言,屏住呼吸缓缓抬眸。
刘氏目光微烁,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杨思焕截了话头,她道:“爹,大哥那么晚还要磨豆腐,两个孩子没人管,刚才还在哭。”
刘氏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好,我去看看,看看…”起身时腰酸腿痛,一连啧了好几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不远处的小瓦房去了。
待刘氏走远,屋里只剩下杨思焕与周世景两个人。
“哥,不对…世景。”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别扭,“我记得小时候我就直接叫你名字,别人都告诉我,说你是我哥。”
周世景提起桌上的茶壶,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听她继续道:“可是,哥,长大了她们又说我要娶你,看起来你是不愿意的。君子不强人所难。”
周世景闻言只是淡淡说道:“我是罪臣之子,光活着就是侥幸,更不敢妄想儿女情长。何况是你。”
最后四个字如雷轰顶,杨思焕猛然惊醒,她垂眸道:“哥,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的。”
这个男人从不属于她,是她想多了。
“我是在流亡的路上逃出来的,有人知道我还活着,若我嫁给你,将来跟你一起入京,定然有人能认出我来。”周世景道。
他想逃避,总有理由,杨思焕突然觉得很累了,却嘴角衔笑,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和大哥他们一样,永远是我的哥哥,我也没有真的想要娶你。”
周世景脸色微变,终是微微笑道:“如今你中了举,大哥也搬到附近,我就没有牵挂了,过几日我想去北平。
有件事我一直想做,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杨思焕愣了片刻,无意识地说:“北平好,想去就去吧。”说着话,笑容又灿烂了些,她慢慢说道:“再不看书就来不及了。”转过身的瞬间,泪水顺着两颊滑落。
周世景也扭过头去,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久久不能回神。
***
杨思焕元服前夜,刘氏睡着之后,她半夜将周世景送到村口。
“注意身体,银子不要拿出来叫人看到,你一个男人在外,处处要小心。”这些话,杨思焕在心里预演了好多遍,却始终不曾开口说。
天上无月,秋风萧瑟,天雾蒙蒙的,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两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话。
到了村口,周世景道:“不必送了,夜里凉。”说着,低头给她理了理衣襟,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当柔软吻落在脸颊上时,周世景怔在那里,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到了记得写封家书。”杨思焕低低地说道,半晌才敢抬眼,发现人早已走远。
回去之后,杨思焕吹灭烛火,蜷缩在床上,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一动都不想动。
周世景走后,刘氏病了一场,杨思焕一边读书,一边照看刘氏,就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她每天看书都看到很晚,天气渐渐凉下来,屋子里生起炭火。不知不觉入了冬,初雪飘然而至。
这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一个男子敲开杨家院门,男子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全白了。
说是杨思焕母亲的远房表弟,早年家里走水,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小人听说姐儿中了举,想着应当需要佣人的,就想来投靠,只求混口饭吃。”
杨思焕撑了把伞,站在雪中,将来人细细打量一通,见他半边脸被火烧伤,看起来是道陈年老疤,便将他领进屋给病榻上的刘氏认。
刘氏的病本好了些,近来骤然降温又叫他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有些日子了,他咳了两声,艰难地坐起来,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一时摇头一时点头。
“爹,您认识他吗?”
刘氏不说话,张了张苍白的嘴,来人连忙搁下包袱,倒了杯温水递送上去,刘氏一口气喝了两杯水,唇色也红润了不少。
“思焕呐,不管他是不是亲戚,看着总归可怜,就留下他吧。”刘氏道。
杨思焕虽觉得不对劲,却想不出哪里不对,不过既然刘氏开心,她就将那所谓的远房亲戚留下了。
自打那叔叔来了之后,刘氏的病就好了许多,不几日就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