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报房的读了报条,刘氏就觉不妙,自己的儿婿什么心性,他如何不知道?
心道那小家怕是要散,就算不散,大儿子往后的日子也不能好过了。
当下心不在焉地取了几钱赏银给了报喜官,茶水也顾不得倒上一壶。
报房的人也烦,赏钱少就罢了,水都没喝上几口。
回去路上拐着弯的抱怨,“我上次去桐城的刘孝廉岳丈家,一坐下来,普洱瓜果全摆上,一家老小围在眼前千恩万谢,那叫一个排场。”
却听同行的村长道:“杨家也是可怜,您犯不上计较。”
“怎么说?”
“他家妻主是个没福的,好不容易熬到中举,听了报贴却疯在当场。”村长李仁德道,“疯得人事不知,一时哭一时笑,没多久就去了。
况且中举的偏是他家儿婿,他儿婿耳根子软,事事由他亲家摆布,他那亲家可不简单,杨家大儿子嫁过去连生几个儿子,他这儿婿中举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一行人走在田埂上,为首的笑道:“这个我老早听过的,原来说得就是他家。”言至于此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什么。
且说杨家小院,报房的走后,围观者纷纷上前道喜。
当中有嘴碎的私下就排揎,笑杨家养的野鸡要飞了。
那几日杨思焕不在家,因她是秀才,镇上有场丧事,她从府城回来没几日就被请去帮着主事。
她跟着老秀才打下手,规矩都是现学现用,主持宾客奠祭。那家人儿女众多,姊妹几个在灵堂前吵得不可开交。
当中的琐碎自不必说,发丧之后,她领了五钱赏银回来。
路上听着大嫂许耀琦中举的消息,听罢宛如做梦,脚下生风,直愣愣地朝家去了。
傍晚时分,杨思焕踩着霞光回到家中,院子里,周世景提了空桶从灶屋出来。
正准备打水,杨思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上前顺走绳索,弯腰打了满满一桶井水,问道:“哥,我不在的这些天,大嫂有没有过来找你们麻烦?”
去年这个时候,她只能半桶半桶地往上提,这会儿稍一发力就将整桶水拎上来。
周世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觉得陌生又熟悉。
半晌才回:“这倒没有。你的事情可还顺利?”
杨思焕望着天边的红霞,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倦意袭上心头,却只一笑:“还好,她们给了我五钱银子。”说着,从袖中摸出银钱交给他,“你拿去用吧。”
周世景不收,温声说道:“你自己留着。至于乡试的事,你也无需着急,报贴是倒着发的,再等等。”
“哥,你不用安慰我,没考上就是没考上,是我火候还不够。”杨思焕道,“镇上有个私学找我教书,我过几天就去,攒些银子把债还清,之后再说重考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刘氏风尘仆仆赶了回来,脸色苍白,进了堂屋一屁股坐在四方桌前,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杨思焕也坐了过去,道:“爹。我听说大嫂中举了。”
“快别提那混账,我实在是气不过。”刘氏颤声说道,“我早说许耀琦那物早晚要翻天,怎么着?真叫我给批中了!”
杨思焕与周世景面面相觑,估摸着大哥那边出事了,又听刘氏接着道:“也不知哪路神仙瞎了眼,叫那物趴上了榜,这两日她家门槛叫贵人踏平了,捧得她忘乎所以。
家里的老不死的也不是个东西,想起一出是一出。”
刘氏说着,食指颤抖地指着门外怒道:“撺掇他女儿攀龙附凤娶新好呢,我本以为说说而已,哪成想人家都在张罗聘礼了。
这还不算,今儿又听说,说那家公子眼里容不得沙子,非要做正室,那老不死的马上就起了叫他女儿休夫的心,这会儿村里哪个不笑。”
杨思焕闻言怔住了,她印象中刘氏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这次却骂人了,可见实在气得不轻,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氏又道:“思焕,你明天就给我去许家,找姓许的要和离书,这日子有甚么好过的。”
“啊……”
“啊什么啊?!”刘氏拍着桌子道,“难不成真要等到那物写了休书才罢?”
“这……”杨思焕陷入了沉思,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当真擅作主张替她大哥要和离书,总归不妥。
但又知道休书不同于和离书,和离了还可以再嫁,被休可就麻烦了,一般只有犯了七出之罪才会被休。
所谓七出,无后为首,再就是淫、不孝…从此再想嫁人就难了。
想到这里,杨思焕缓缓抬头,捏紧拳头道:“好,我去,只要大哥愿意,我就一定想办法叫他们和离。”
许家在不远处的大墩村,离小墩村就半里路,次日早上杨思焕就去了她家。
许耀琦母亲生前是个能吃苦的,早年去山东卖茶叶挣了不少银子,后因茶叶掺假,叫人打折了腿,这才回村成了家,年纪轻轻染了急症,很快就殁了,丢下许耀琦孤儿寡父。
许耀琦父亲寇氏本是个寻常乡野村夫,原先倒没什么,可自打他女儿中了秀才起,他就觉得自己女儿高人一等,加上杨思焕大哥连生了几个儿子,就越发地嫌弃他来。
原本许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也只是跟村里人比,小家小户的,架不住许耀琦三番五次赶考。
这些年许耀琦就只管读书,家里的什么活都是杨思焕大哥干,那点家底早就被她耗完了。
杨思焕大哥每天夜里磨豆腐,天不亮就去镇上卖,攒的钱全给妻主缴束脩、买纸笔。余下都被公公寇氏收走。
就连给孩子买奶羊的钱都是自己偷偷攒,叫寇氏知道又是一阵说道,说男娃娃喝什么羊奶,都是替人养的。
杨思焕去许家的路上,远远就听到婴儿发哑的哭声,声音是从西边的小茅屋里出来的。
院外蹲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刨土玩,是她大侄子六六。
六六见杨思焕来了,吸了吸鼻子,奶声奶气唤了声:“小姑姑。”
圆滚滚的大眼睛闪着光,边唤边朝杨思焕扑去。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牵起六六的手,环顾四周,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门却都是大敞着的,便问:“你爹娘呢?”
“母亲和祖父去镇上谈事了,爹卖豆腐去了。”
杨思焕闻言眉头一紧,听说许耀琦中举之后,县城来了不少贵人过来巴结,她家也收了不少银两,为何大哥还要卖豆腐脑?
正这样想着,听到背后有人说:“哟,这不是她小姑子嘛,进去坐坐?”
她循声转身,看到一个微胖的小老头立在那里,一旁还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这正是许耀琦父女。
寇氏说着就招呼杨思焕进门,倒了两杯茶,放在鼻子下面闻过,叹道:“好茶就是不一样,闻着就清爽,她小姑子也尝尝。”
许耀琦在一边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抿着唇,婴孩一声不等一声地哭着,许耀琦捏起当中的一杯茶,浅啜了一口后,低声道:“我去看看。”
杨思焕望着许耀琦离开,将端起的茶杯放下,被人放在鼻下闻过的茶,她才不会喝。
许耀琦去了一时,孩子果然就不哭了。
“她小姑子年少有为啊,头一回就考了廪生。”寇氏拿腔拿调地说道,“这次乡试落榜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举业也不是说成就成的,以后好好考,多考几次说不定就中了。”
又拍着杨思焕的手背,眉飞色舞地说:“书还是要读的,千万不能放弃了,指不定哪次就瞎猫碰到死耗子中了呢。你瞅瞅我这个镯子。”
寇氏说着,撩开袖子露出黑粗的手腕,上面套着一只金手镯,在杨思焕面前晃了几晃,啧然道:“呶,县城的刘老爷送的。还不是沾你嫂子这文曲星的光。”
杨思焕垂眸浅笑:“亲爷说得是。嫂子如今是发达了,可方才六六和我说,说我大哥现在仍卖着豆腐脑,说出去岂不是跌了举人翁的面子。”
老头子听了这话,一脸的褶子僵在脸上,“我早就不让卖了,他哪里听?没听说哪个举人的夫郎跑街串巷卖豆腐脑的,那能挣几个钱?孩子在家也没人管。”
她就顺着他的话说:“嗯,如此看来着实不像话。我大嫂如今是体面人,凡事都得讲个体统,等我大哥回来,我一定好好跟他谈谈。”
寇氏笑:“诶,你不愧是读‘之乎者也’的,识大体。”
杨思焕低眉,仍是笑着说:“大嫂是人中龙凤,谁能嫁给她,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还听说城里有个大户人家公子看上我大嫂,想嫁过来。”
这些日子寇氏也是喜昏了头,听她这般抬举,遂翘了二郎腿端坐起来,颇为得意笑道:“没错,有这事,还不止一个哩。”
“哦?”杨思焕道,“那我大嫂意下如何?”
这会儿寇氏的昏劲散了不少,终于觉出不对劲,当即沉下脸子,将眼前的人打量一通。
他对杨思焕的印象停留在几年前,一直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这下看来,眼前这人已然变了。
不由地多了个心眼,敛了笑意说道:“她能有什么意见?”
顿了顿偏过头去,道:“有些话说了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你大哥他现在有病了,八成再也要不了孩子,我许家世代单传,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碗碟碎裂声,接着就听到许耀琦说:“我如今又不是养不起你,你为何偏要出去叫我难堪?”
杨思焕怔了怔,连忙起身出去了,看到院子里一地的碎瓷片,挑眉问:“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许耀琦手执一根长棍站在那里,冷道:“还有你,杨思焕,你们父女二人是不是存心,非要把我家拆了不可?”
“大嫂,你这说得什么话?”杨思焕淡淡说道。
三两下一闹,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围观,突然有个清亮的嗓音响起:“许耀琦,是我自己要和你和离的,跟我娘家没有一点关系。”杨见敏挺直了腰背,一脸平静地说出这话。
常年的风吹日晒,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秋阳下,他漆黑的双眸发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