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冷月天悬;暗雨笼江,天地潇声。
巨轮楼船好似一座巍峨宫殿,辉煌壮丽,光华耀眼,静静泊行。与楼船相比,艨艟纤细小巧,仿佛是追随凤凰的百鸟,无声无息地撞碎这弥天雨幕。
人就是贱得慌。步练师估摸自己是躺久了棺材板,被拔步床伺候着反而睡不着,干脆起身披衣,推门出来看雨。
结果步练师抬头一看,与薄将山四目相对,立刻就想调头走人:“……”
怎么又是他,这也能撞上?
薄将山正侧坐在几步开外的朱漆阑干之上,背靠朱红大柱,手夹翠玉烟管,雍容古意的永安八年造随意地搁在脚边,眩出一笔漆黑冷冽的锋寒。这人估计也是夜半起兴,白发并未束冠,穿着也颇为随意,一改平日里的冷肃阴沉,反而呈出一番放浪劲逸的侠气来。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步练师碍于礼数,只能硬着头皮站定,“相国好雅兴。”
“步大人这就冤枉薄某了。”薄将山一咬烟杆,似笑非笑,“我明明为的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令公风仪,薄止心折。”
步练师:“……”
步练师咳嗽一声,避过脸去:“相国,烟草劳肺伤身,最好是戒了。”
薄将山一扬眉毛,翠玉烟管倒手,把柄朝着步练师,展臂递给了她:“那步大人替我保管着。”
步练师:?
客套话而已,我们很熟吗?
薄将山悠然收回,他倒是坦荡,反而显得步练师小家子气了;步练师当然不许自己的气度矮他一头,当即劈手夺过了烟杆:“步某收下了。”
薄将山忍俊不禁,朗声大笑。
步练师臭着一张脸,看着这神经病半夜发作:
薄将山,你无聊?
薄将山审美特殊。旁人见步练师冷若冰霜的脸色,只会觉得大难临头;而薄将山这种足金足量的疯子,才会觉得这张脸就是惹人怜爱——
可爱极了。想让人细细剥下来,收藏在金屋玉匣里。
步练师注意到了薄将山的目光:“相国在想什么?”
薄将山直抒胸臆,语气温柔,神情宠溺:“剥你的脸。”
步练师:“……”
这男的怎么一言不合就发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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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只是嘴上说着好玩,倒不会真的跟步练师撕——物理意义上的撕——撕破脸,毕竟当夜在书房密谈,基本能确定一个事实:
他们有共同的,明确的、强大的敌人:三柱国。
而如今时来运转,步练师无从选择,只能与薄将山合作。
步练师淡淡地把茶喝了,万般思虑在心中飞速疯转,这是目前而言,她最聪明的活法。
先前步练师与薄将山势如水火,其根本的利益干系,是储君问题。太子周望在天一殿做尚书令,薄将山身为尚书左仆射,是太子集团中唯一的“柱国”,也是太子手中一柄最快的刀;而她步练师,则支持这几位皇子之中,军权最大、勋功最多、武艺最高的——
二皇子,关西秦王,云麾将军,周琛。
她的发小,她的竹马;她的两小无猜,她的天真浪漫。
薄将山偏头看她半晌,眼神甚不明朗,突然凉悠悠道:“步大人,且抬头。”
步练师回过神来,抬起眼去。只见江雾飞渺,远山延绵;山花欲燃,环抱古刹,正是梧州城郊的佛庙。
梧州到了。
薄将山很轻地笑了一声:
“‘伍胥山头花满林,石佛寺下水深深’。”
“……”步练师脸色骤地一寒,冷冷地觑着他,“相国,我耳力不好,你说什么?”
步练师素来不爱吟咏风月,但还不至于听不出薄将山的暗讽,此句棹歌下句便是“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薄将山这是在讥讽她对周琛的心意!
——大胆!!!
薄将山慢声轻嘲,越说越轻:“看来步大人记性不好。”
他俯下身来,凑近步练师的耳侧,语调愉悦,字字诛心:
“步大人,你身陷囹吾后,你猜秦王做了什么?”
步练师青筋暴起,碍于礼数,但竭力克制:“薄大人,皇子举止,……不是我等臣下能够妄自非议。”
“薄某只是在帮大人回忆,”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秦王可是什么也没做。”
周琛为了避嫌,对步练师一死,可是不管不问。
步大人,这就是你,倾慕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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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诛心。
步练师浑身一震,双手握拳,但她定力超卓,究竟还是忍住了。
她理解周琛,她毫无怨怼。
步练师被斩,只是皇帝在三柱国前吃了瘪;周琛身为皇子,他皇帝爹尚且搞不定的怪物,他又能做什么呢?
况且太子与他关系日渐紧张,为了避人口舌,自去把柄,与她一介罪臣划清界限,那是再明智不过的。
至于这青梅竹马之关系,两小无猜之旧情……
红尘知己三千个,她究竟算得了几钱?
她突然觉得一阵心寒,又有几分可笑,也不想再与薄将山计较,兀自笑道:
“所以?”
薄将山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