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他顿了顿,也没应他话,只往园内走去。
都到这一步了,铁索横江,没有回头箭,何况此间皆按着他预定的计划走着,局势大好。
这样一想,他的心静了些。
只是,很久以后谢清平才明白,不在她面前,他永远都可以冷静从容。面对着她,就极易溃不成军。
在一片灼灼烈焰的深红中,他看见秋千架上轻晃着一袭白色身影。
今岁她已及笄,青丝便也尽数挽起,只是此刻没有簪步摇,也未曾戴发钗,只有灵蛇髻口于后垂下了两股织金发带,随着秋千的起伏轻轻飘荡。而稚气已经在她面上退尽,多的是少女的风华和柔美。
此情此景,谢清平想到的不是她今生幼时在此荡秋千的模样,而是前世隆北湘女江畔秋千架上她的笑靥。
那是她十九岁御驾亲征回来后,无论于国中还是四海,都已是一战成名,君威显扬,皇权大半握在了手中。
裕景宫内,她同他对面坐着,没有君王模样,只有少女娇憨,“舅父,久久这么厉害,您要怎么奖励我?”
“你说——”他调着药,给她擦拭臂膀的剑伤,脖颈的刀伤,还有足上被虫蛇咬过的新伤。
十九岁的女孩,战场杀伐,已是一身伤痕。
她低头寻他微红的眸光,双手捧起他的面庞,眨着一双明亮又漂亮的眼睛,“舅父陪我回一趟隆北吧,我想去看看湘女江畔的枫叶。”
故土一别十三年,族人皆散,双亲俱亡,唯剩了她一个。
“我想家了!”她趴上他肩头,“我想有个家。”
谢清平一手持药瓶,一手握纱布,半晌,以臂膀手腕圈住她腰腹,下颚轻磨过她后颈耳畔。
那是自十四岁她在伽恩塔中向他告白被拒、夷平三大世家后,暌违五年,他重新带着温度、平和着心绪拥抱她。
她想要什么,他自然知道。
“我陪你回去。”药瓶和纱布散落在地,他双手穿过她丰茂柔软的长发,抚上她纤薄背脊,一个又轻又热的吻落她眼角金梅上,片刻退开身道,“然后,我们一同祭拜先帝……”
“祭拜爹娘。”他甚至直接换了称呼。
“舅父!”她扑入他怀里,抱住他。
两人私服回了隆北,在睿成王府过了一段世外桃源的日子。
那一日,他们如常前往江畔赏枫。
在湘女江畔如火绚烂的枫林丛中,在她如莺婉转的笑声中,他接了一份信。
毓白亲启:
自尔兄去后,妾拖病体残喘,近日深感大限将至,本当与夫泉下聚会,实乃妾之幸事。然人间尚恋,唯独子谢晗。其年少羞怯,不敢多言,乃心中爱慕陛下甚久。望君顾血脉之情,手足之意,仰其父面,为晗作主,许以婚配。
未亡人谢荀氏 敬之
尔兄,其父,乃谢清安。
当年,西境战场上,为救谢清平,被流箭射中,埋骨他乡,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谁的信?”她从秋千架上起身。
“内阁的政务,你看看?”
“不看,难得浮生半日。”她坐回去,“你现在也不许看,等我夜晚睡了,熬灯看去。”
“好。”他收起信,抬手拂开她面上散落的发丝,重新推起秋千。
夕阳余晖渡了她一身,秋日红枫晕染她双颊。
乌发,明目,花靥,便是如今这幅样子。
那是他看到她最好也是最后带着艳色的鲜活模样。
隆北回来的马车内,她睡在他怀里,掰着手指算良辰吉日。还说要回去学女红绣盖头,说这话的时候,她直起身来,面上带着些羞涩,“我都不会纳针线,倒时你不许笑话我。”
想了想,重新躺下身来,只挑眉道,“原也怪你,没教我!”
“嗯,怪我。”
马车踩声入皇城,他掀开车帘,看见后头另一车驾上拖着数十株枫树苗,转头又见前方不远处迎候的少年。
“把枫树都种在宫里吧,派人好生打理着,应该能活的。”
“不是说好丞相府和皇宫各种一半的吗,这样住哪都能瞧见。”
“我以后不在丞相府了。”
“太好了!”她搂着他,“我就说嘛,以后一直住宫里,省的麻烦。”
他推开她,从袖中掏出一份卷宗给她,“臣欲辞官,望陛下恩准。”
卷宗上“辞呈”二字,格外醒目,她望了许久,抬起的双眸中带着稀薄的希冀,颤声道,“那、那我传位给阿姐。你去哪,你去哪我跟你走……”
她攥着他袖角,转眼回到小时候,独守宫城直到兵尽粮绝,终于等到他,便再不肯放手的模样。
他一点点拨开她手指,“您还是陛下,天下还在您脚下,会有人比我更好地守着你。”
“可是你、你答应要娶我的呀,你在我爹娘坟前说了我们会成亲的,你会守我一辈子的……到底为什么啊……”
暮色四合,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已宵禁的长街回荡。
他掀帘下车,与少年擦肩,“送陛下回宫吧。”
之后半年,他又递了三次辞呈,终于得她恩准批复,同时批下的还有她愿意成婚的旨意。
丞相府诸官送别宴上,她亲来送行。一夜君臣同乐,觥筹交错中诸人皆醉。
意识朦胧里,他尤见火光烈焰,是那些枫树苗,被焚尽了。
有声在耳畔低语,“独自一人种不活,留之无用,便烧了吧……”
又言,“我堵言官口,平天下非议,上战场立功勋只想换得实权,让朝臣闭嘴,四海臣服,共你一世,你……”
“你……到头来,你要还恩情,尽道义,把我当物件一样让出去,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至此,长安殿门打开,伽恩塔门合上。他睁眼之时,已是被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