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温凛月五岁的时候,她偷偷溜进了季书闲的书房,原本是想爬上书案看看他写的字,结果却失手将他名贵的端砚给打碎了。
为此她爹大为恼火,将她撵去院子里罚站。
也是这样的寒冬,刚下过雪。两棵石榴树上积雪堆得沉甸甸的,压弯了树梢,时不时便往地上砸两把。
她一边罚站,一边抹眼泪,小嘴撅的老高,委屈巴巴的,别提多可怜了。
最后还是季书闲看不下去了,替她免了罚站。
忆起往事,两人都不由失笑。之前沉闷压抑的气氛须臾间消散了不少。
季书闲道:“这几日就在府里好生养着吧,你身份特殊,没重要的事情就别出府了。要是觉得无聊就找长青玩。”
“是,王爷。”
“天不早了,回房歇着吧。”
“阿月告退。”
待少女纤瘦的身影快拐过门廊,身后的人又蓦地叫住她:“阿月。”
温凛月霍然转身,迎上男人悠远平和的目光,“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年轻的男人自顾坐着,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清隽又英逸,全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枯寂落寞。像是外头被厚雪压弯了腰身的耄耋老树,将断未断。
薄唇微动,细弱的男声悄然入耳,“你父亲出事时,本王未能及时回京,你可怨本王?”
温凛月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挑眉问:“王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书闲捏紧手中的玉扳指,“自然是真话。”
“说实话,就在跟您吃这顿饭之前我还是怨您的。但是现在我不怨您了,我知道王爷一定是身不由己。”
一直注视着那抹娉婷的水蓝色衣角消失在视线中,季书闲才缓缓收回目光。
身体忽然撤了力,整个人虚靠住椅背,觉得有些累。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在操控着他的脑子,思绪不由自主地往前拽了拽。
六月初六,当地土人因为一桩夺妻案和惠安城府台起了冲突,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土人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大半个惠安城。
北境一带常年缺雨,今年入夏以来更是滴雨未落,整个惠安城干涸不已。俨然就是一堆干燥的柴火。
火种一遭掉落柴火堆,一触即燃,火势愈演愈烈,惠安城内浓烟滚滚,火浪滔天,整片天都是黑的。
季书闲亲自带兵救火,扑了一天一夜。
他完全不知道,在几千里外的上京城,自己的挚友被诬陷贪墨陇西赈灾款,锒铛入狱。
头天上午入狱,到了第二天一早温长河便被狱卒发现自戕于牢中,并留下一份认罪血书,对贪墨赈灾款一事供认不讳。
仅仅一天一夜,天翻地覆。
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温家被满门抄斩,只留下温凛月一人,充入掖幽庭为奴。
等消息传到北境,季书闲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皇兄,那位万人敬仰的明君亲自为他设了这个局。
大靖自开国以来,便立有一则军规——皇室中人担任守边将领,非圣召不得返京,否则以谋逆罪论处。
而皇帝就是在这里等着他,他一旦返京,不管他多么小心翼翼,他一定会被抓住。届时就不止被没收兵权那么简单了,不仅他会送命,他的一干部下皆会遭受牵连。
阿月年岁尚小,又被温家人保护得太好,从未接触过军营中人,并不知军规。不是他不愿回京,而是他回不去。
所以季书闲足足等了半年,等到皇帝耐心耗尽,亲自召他回去。
虽然最终还是交出了兵权,但好歹是救出了阿月,保住了温家唯一的血脉。
“王爷,夜深了当心着凉,回房歇息吧。”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拿了一件外袍替季书闲披上。
这是裕王府的管家,大家伙都叫他梁叔。
季书闲从沉重思绪里挣脱,身体因为久坐而变得僵硬。
他舒展几下,伸手拢住外袍,缓缓开口:“让厨房备点宵夜,怕阿月夜里会饿。”
梁叔:“王爷放心,老奴都安排好了,必不会饿着王妃。”
想起那孩子,季书闲漆黑的瞳仁里不禁溢出笑意,“以前府里就长青一个孩子,粗糙点也就粗糙点。现在多出一个,又是女孩子,凡事总得细致点。”
梁叔:“老奴晓得的。”
“梁叔,一个小本王一轮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成为裕王妃了,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男人的言语里流露出些许无奈。
梁叔:“王爷不必烦扰,姻缘天定,一切皆是天意。”
是啊,都是天意,造化弄人罢了!
季书源的深沉的目光转向窗外,四角天空中,一轮弯月隐在薄薄的云层后面,稀疏的月光照亮庭院的一角。几棵老树孤寂地迎着寒风,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
风卷起残叶,飞旋打转,滚了老远老远。
夜深人静,寒意骤降。
他抚了抚发凉的手臂,好似呢喃低语:“梁叔,这天越来越冷了。”
梁叔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出去,声音沉缓有力,“王爷,凛冬忽至,咱们还是要尽早做打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