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瑟瑟,裹挟着秋末的浓露寒霜。
湿冷自脚下的淤泥中清晰传来,崔元不由拢紧了衣袍,视线越过眼前簌簌滚落的枯叶,继而投向不远处那道狼狈不堪的墨色身影。按下心头的隐约不安,崔元缓步上前,半蹲在对方跟前垂眸细看。
此人面上尽是肮脏的血迹与泥污,互相纠葛着黏作一团,被脏污染作浓黑的血迹上,还沾有数不清的草木枯屑。也正因此,对方的容貌隐在血灰淤泥之下,早已分辨不清本来面目,只能依稀感觉出,对方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强硬气势。
崔元的眉头成功蹙起,此人想必受伤已久,又在夜雨中挣扎逃命半程,如今才脱力昏迷、失了意识。不过好在还有一息尚悬,总也能想些办法拯救过来。愧疚一时涌上心头,崔元顾不得对方身上的黏稠血污,更顾不得那几乎要将人吞没的死亡气息,勉强将其稳稳扛于身后。
有一说一,此人虽看着劲瘦得宜,可压在自己背上时,却如座小山一般,让他几乎难以喘息。
崔元且行且歇,等将那伤者费劲巴拉扛下温岭时,早已过去大半个时辰。此刻方至申时,见天色将好,崔元歇上少许,复驱车返回浮丘伯故居。
十阳里的住户并不算多,因此崔元等人的入住,并未招致左邻右舍的好奇围观。崔元驱车方行至家门,还未有所动作,院内便已传来一阵欢跃的脚步声。
见趋行而至的竟是位白净乖巧的半大男童,崔元一时愕然,只当自己认错了家门,谁知还不待致歉离去,门内便又追出一位正单手系着襻膊的柔婉女子。终是确信自己未曾走错的事实,崔元重新观察起那位嫩地几乎要掐出水来的文静小童。
年纪约莫只有十岁上下,看模样更是皮矜肉贵,想必应是哪位富家高门走散的公子王孙,可他为何又会跑到自己这座小庙来?
接触到崔元满是疑惑的视线,阿芜连忙伏跪解释道:“公子容辩,这位小童本是在家门外沉默徘徊,我见其可怜,便想予他些面饼充饥。”
说着,声色更是急切:“谁知对方瞧见院中静卧的大黄后,竟开口笃声道与公子相识,阿芜不敢怠慢公子旧友,因而擅作主张,将其请进门中稍候,等待公子回家再做定夺。”
崔元待阿芜话罢,忙欠身将她搀扶而起,“本乃小事,阿芜无需同我行此大礼。”
阿芜闻声颔首,崔元再次朝那小童瞧去,脑中却忽而浮现出一道挺隽卓然的身影,声音亦染上几分恍然透彻:“可是丹阳逆旅中卖画求生的小童?”
见崔元终是认出自己,那小童嘴角一撇,眸中凝聚起点翠星光,回应的同时还禁不住吧嗒掉落几滴眼泪。崔元本想同他细问因由,转念又想起牛车上奄奄一息的青年,这才道声稍候,忙先将车驾上的男子亲自背进卧房之内。
崔元先是拜托阿芜取些清水来,又嘱咐小童先与小黑或大黄玩耍片刻,自己则将对方身上已被血迹染透的外袍尽数扒下。阿芜端着清水进门时,伤者身上仅余里衣与长刳。
阿芜拧干手中的巾帕,本想为崔元分忧,帮对方仔细清理掉身上的污迹与血晕。察觉出阿芜的好意,崔元考虑到男女有别,忙自阿芜手中接过帕子,只托请阿芜出门去请医工。
见阿芜应声而去,并礼貌合上房门,崔元将对方身上仅余的里衣褪去,简单为其清理一遍。等崔元大致处理妥当后,阿芜正巧随在医工身后匆匆步进门中。
医工先是为其静心诊脉,又亲自帮伤者处理好胸前的几处刀伤,随后写下药方,苦口婆心地叮咛几句,“公子友人外伤虽重,但幸未伤及筋脉,待其转醒后,务必好生静养,切不可下榻劳作,更不可过于劳心操神。”
崔元一一应下,见阿芜出门去送医工,方松下口气,又寻了身自己的干净常服为对方换上。此人的身形过于高大,崔元为其换衣完毕时,早已折腾得热汗淋漓。
正要起身出门洗漱,榻上那人却不知哪儿来的劲道,手臂竟猛然抬起,紧紧攥住崔元未及收回的手指。崔元试图挣了挣,对方却像是铁了心般,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昏迷之中还不忘喃喃念叨几声,从崔元的位置,根本听不清对方的梦呓之语。
崔元无奈笑笑,自己总不能任他攥着,直至对方转醒为止吧?
正当此时,窗缝中忽而钻进一道雪白莹亮的身影。大黄自窗棂处遥望到榻上风光,猫毛瞬时轰炸开来,四肢积蓄发力,直接自原地一跃而起,身上的腱子肉随着毛发张扬而流畅抖动着。
只见大黄精准无误地蹲落到那位病号胸前,四只猫爪忿然踩踏上对方半裸的肌肤,似是在痛斥对方“不守夫德”的可憎行径。对方经此美臀攻击,昏睡中成功痛吟出声,双手霎时缩回身侧。崔元得以解放,这才连忙拦下大黄进一步的无礼举动。
谁知大黄却逃过崔元的“爱抚”,再次窜出窗缝,彻底没了踪影。
习惯了大黄没由来的闪现技能,崔元耐心将病号安顿妥当时,窗外天色早已染上几分朦胧暗影。想着今日途中疲累,崔元正要出门筹备些饭食,方一出门,却已嗅到了满院的扑鼻清香。
院内早已摆放好三具食案,那位小童乖乖跽坐于草席一角,见崔元推门而出,忙起身将他牵引至案前。院中悬着几盏灯笼,借着微薄天色,崔元终是瞧清眼前的丰盛餔食。
最左侧是一份鱼脍,类似于现代的生鱼片,中间则是一碗煮熟的麦饭,以及一小盅冒着热气的藿羹。几具小案的正中央,放着一只形如盆状的用具,名为镬,其中正悬空煮着成块的羊肉。想着这顿算是乔迁之宴,众人也久未食肉,崔元方弯眉笑笑,正要出声夸赞身侧的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