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市被横纵分割,形成四隧。
道上尽是行人或立或坐的喧杂阔论声,崔元被耳边汹涌而来的噪音猛然唤醒,眼睛眨了眨,进而重新望向面前那位久久不语的漂亮少年。他的双瞳本是如鸦羽般漆黑凝亮,如今却濛上几许灰雾,黯淡无光,透着显而易见的困惑与无措。
崔元突然就有些自责,方才一时情绪激愤,乃至于他险些忘了,阿照本就是个冷傲淡漠的性子。在他眼中,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值得付出爱与关心。对阿照来说,崔元怕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更别提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吏臣妾们。
自己方才会不会吓到他了?
思及此处,崔元按下心中对秦律的诸多意见,默默吞下即将脱口而出的灵魂质问,生怕自己给他灌输太多“伟光正”的思想。眼中重新聚拢起和风细雨,崔元握住阿照的手腕,正思量着换个话题,或者给他买些能够转移注意的新鲜玩意儿。
谁知崔元还未开口,周遭却忽而哗然热闹起来。
本是席地而坐,亦或聚头热论的行人,此刻皆收起闲散的动作,开始纷纷向东南方向涌动。方才还宽敞亮堂的大道,如今却让人觉出几分摩肩擦踵的拥挤感。
崔元容色微变,手指扣紧阿照的手腕,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生怕两人被这忽来的人流冲散。阿照默不作声地任他攥着,甚至主动环上崔元玉挺的腰身。
崔元未觉不妥,视线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好奇朝东望去。
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摊肆,店面宽约六尺,门前摆了张黑漆小案,案边立着块木匾,只独独刻了个“卜”字。店主似乎还未收拾妥当,因此门前不见其踪影,可仅仅凭借一块木匾,便将众人尽数吸引而去,想必此人定是有些不凡之处。
若是崔元推算不假,这个“卜”字便是“卜卦”之意。
此人难不成,竟是方士?
想到此处,崔元成功拦下一位脚步匆匆的壮实青年,他先是同对方周到行礼,而后才礼貌询问起这家摊肆的主人。许是见崔元态度诚恳,对方看店主还未现身,这才放慢步伐,扫视起眼前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两位郎君想必是外乡人罢?”
崔元颔首称是。
对方见状,言语间瞬时含上几分颤音:“既如此,二位定是不知徐天师之名了?”
如此显著的情绪波动,崔元突然就想起那些向路人安利自家爱豆时的狂热粉丝。不过既是自称“天师”,那大概率便是方士无疑了。
崔元摇头笑笑,许是见他并无丝毫波澜起伏,似乎对自己口中的“天师”半分兴趣都没有,对方忍不住开始热切推销起来,“郎君有所不知,徐天师乃为神人,不仅能抽刀断水,还可踏火而行,手入油锅而不伤……”
说着,竟还忘我般握住崔元的双手。
崔元并不急着隔开对方的碰触,面上仍旧保持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心中却已将那位徐天师的套路猜的七七八八。所谓抽刀断水,应是利用非牛顿流体“遇强则强”的特性来掩人耳目。
踏火而行的原理则更为简单,利用水或汗液在接触火炭时瞬间气化而形成的一种极薄保护层短暂保护足部,进行这种表演的人,脚底通常会有一层厚实的胼胝。
手入油锅已经是被用烂的迷信套路,不过是在锅底置入醋液,利用醋的低沸点来故弄玄虚罢了。有一说一,历朝历代的方士简直可以说是物理小天才。
怪不得秦王后期会那样听信徐福等方士的迷惑之言,浪费诸多人力物力,许他们远赴“仙山”寻求长生之道,甚至在得知被方士坑骗后,还延伸出那般惨凄的坑儒事件,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就在今早,李奋一家还在虔诚恳切地筹备驱鬼之仪,方士的流行,与秦人迷信《日书》的普遍现象可以说是相辅相成、共生共存的。毕竟战国时期连年混战,世人的生活实在太苦,若非在现实生活中寻不到半分甜蜜,他们又怎会寄情于鬼神呢?
不过是求得些许心理慰藉罢了。
崔元方将脑中思绪理顺,便听那壮年热情邀请道:“徐天师卜算极准,两位郎君若是得空,不妨同我一道去辨辨真伪?”
有那么一瞬间,崔元是打算应下对方请求的。他可以揭穿那位徐天师的伎俩,甚至他还可以当场进行实验验证,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方士流行的现象是受整个时代的大环境所影响的,需要潜移默化递进改变,而不是自己一时的激情辩论。
既然无用,自己也不必去凑这多余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