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潇潇,寒风刺骨。
四匹马,一辆马车,四个人。
车马在雨中的山道上奔走,雨打风吹声、马蹄阵阵声交错混杂,急促紧切,令人心烦意乱。一点微弱的灯光自摇晃的马车中泄出,明明灭灭,偶有轻咳声自马车中传来。
那驾车之人听闻咳嗽声,立刻道:“少主!”
“不必挂怀我,先行赶路,离开这迷阵。”
马车中所坐之人开口,竟是少年音色,声音沉稳平静,却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有条不紊地安抚因他咳嗽而担忧的众人。
雨声愈来愈响,月光亦愈来愈暗。换季之时气候多变,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傍晚时分便忽降骤雨,此时更是为他们平添阻碍。
前路漫漫,似乎不知尽头。
马车中的少年沉眉凝神,极力压抑喉中泛起的痒意,并努力思考如何从此刻的境况中脱身。
他们一行共有十人,如今却只剩下四人,被留下退敌的六人生死不知,而他们却被困在迷阵中不得挣脱。
少年名唤苏梦枕,艺成下山已近一年,是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
金风细雨楼由其父苏幕遮在两年前所建立,那时六分半堂无力分心,苏幕遮想方设法不折手段立足于江湖立足于汴京,做下不少毁誉参半之事,有同伴,自然也有仇人。
苏梦枕在襁褓之中便深受重伤,自幼体弱,虽习得红袖刀法却并未产生任何强身健体的功效,依旧重病缠身。
汴京城中六分半堂地位超然,悄然建立的金风细雨楼态度暧昧,苏幕遮又忧心苏梦枕体弱,在风雨欲来之际便借寻医问药的机会让苏梦枕离京。
神医是有那么一位神医,样貌出众,眉间一点朱砂,同时也是近日江湖上名声大噪的诸非相诸大师,然而他行踪不定,来去成谜。
苏梦枕明白这些,但苏幕遮一心为他好,他便听从了苏幕遮的安排。
只是风雨已来,他作为苏幕遮的儿子,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首当其冲。
——此次离京,全是因他一人之故。
因为据说那位有名的神医在江南一带,是以他听从父亲的安排,带人亲自前来寻医,却不成想泄露行踪,被仇敌逼至这般境地。
马蹄声哒哒作响,雨滴打进马车中,更添寒意,苏梦枕无暇他顾,紧紧盯着窗外思考该如何破阵。雨夜中一切看不分明,对破阵来说更添阻碍,但苏梦枕从被引入迷阵之后便立刻开始如何脱阵,此时瞧见见过数次的黑色树影的轮廓,醍醐灌顶,大声道:“向东南方!”
这声大喝令驾车骑马的几人精神一阵,灵台清明,毫不犹豫地掉转方向,往东南方而去,苏梦枕亦起身拔刀,绯红刀光在雨夜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直直斩向阵眼——
雨声轰然加大一瞬,前路坦荡,苏梦枕等人还来不及放心,一道赤色身影踏月而来,轻飘飘地踩在水泊里的绿叶之上,身姿轻盈,犹如鸿羽。
来人身着赤衣,眉间一点朱砂,虽淋雨而至,却半点不见狼狈,反倒一副洒脱悠然的模样。
与形容狼狈的四人形成鲜明对比。
苏梦枕暗自警惕,不动声色地收起红袖刀。此前年轻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红袖刀上,看他有动作,才正眼看向苏梦枕。
“大半夜在这里玩捉迷藏,你们真有意思。”
年轻人看出苏梦枕是最有威严的人物,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让苏梦枕发愣的话语。
无论如何,他们这副境况也不像捉迷藏。
苏梦枕隔着雨幕细细打量来人。
眉间朱砂、赤衣、天人之姿,这些合在一起,符合那位名声大噪的诸大师的特征。
“阁下……莫非是诸大师?”
苏梦枕惊疑不定,虽说是有诸非相在江南一带的传闻,但在被仇敌追杀的重要关头遇见想要寻找之人,便显得十分可疑了。
“是。”
诸非相并不意外,坦然承认。他打量着面前狼狈不堪的四人与车马,问:“小僧在外面捡到几个人,你们是一伙的么?”
苏梦枕心中一动,他下了马车,大大方方地与诸非相对视。
“大约是的。不知大师见到了几人?”
“十来个。”诸非相说,“吵吵嚷嚷的太烦人,所以小僧把他们全拍晕了。”
苏梦枕:“………”
他感到些许茫然。
十来个人似乎算不上是“几个人”,而且拍晕……仿佛有点不对劲?
在跟着诸非相见到那些人时,苏梦枕终于明白为何是“拍晕”了。
一把铁锹横躺在地面上,十来个人瘫在地上生死不知,雨打风吹,可怜得紧。
“有六个人一开始就死了。”诸非相站在一旁,冷淡地告诉苏梦枕这件事,“致命伤,救不了。”
大雨滂沱,连四周的人影都看不分明,苏梦枕等人一个一个辨认着地上所躺之人的面孔。
死去的六人中有三人是同伴。
与苏梦枕一起被困在迷阵里的三人默默地扶起昏迷不醒的其他同伴,苏梦枕垂着头,神情晦涩,开口想要说话,道谢或者询问,什么都好,然而一张口,喉间痒意却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血丝顺着指缝渗出,苏梦枕只觉得喉咙疼,眼睛也疼得发烫。
大雨稀里哗啦,林野中的几人都是落汤鸡,但诸非相是只自在的落汤鸡。
他听着苏梦枕的咳嗽声,凝视着这只狼狈咳嗽的落汤鸡,少年半垂着眼,雨珠从他头顶滑落,又顺着脸颊落下。
苏梦枕的脊背几乎弯成了一张弓,他剧烈地咳嗽着,湿透的衣裳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
诸非相目无表情地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