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酒肆遍布,酒楼也极尽豪华,正所谓,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碧琉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缴上客。
不过对于高固这些人来说,最有吸引力的还是胡人酒肆。很简单,胡人酒肆有胡姬。西域来的那些卷发绿眼睛蓝眼睛的胡姬,漂亮更猫儿一样,当垆卖酒。这些年成了长安城的一道风景。
胡人酒肆主要开设在西市和春明门到曲江一代。西市太远,于是冯妙妙就领着他们向春明门这边而来。
韩综也是老长安了,一路走,对赵射几个笑道:“你们几个,既是要去胡姬酒肆,可准备好打赏的钱了?”
赵射孙启等人一怔道:“打赏的钱,打赏谁人?这喝酒还要打赏的么?”
韩综哈哈一笑道:“当年王绩王无功最喜欢胡姬酒肆,他有诗写道,‘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常道(上”世“下”贝“),惭愧酒家胡。’意思就是去了胡人开的酒店,钱少了可不好意思进门,因为要拿钱打赏那些侍酒的胡姬的。”
赵射吃了一惊道:“啊,还有这等规矩?要钱多么?”
韩综笑呵呵的道:“王无功当年十一岁见前朝执政杨素,被在座的公卿誉为神童仙子,名动天下,后来应孝廉举,中高第,再后来又在本朝做官,只是觉得自己做不到宰辅一样的高官,所以这才疏懒起来。这等人物,他都觉得到胡姬酒肆喝酒有点贵,你觉得钱多不多呢?”
赵射闻言不由道:“啊呀,这是要不少钱了,还是不要去了,胡姬有什么好看,怎比得上平康坊这里的歌姬。”
高固听了顿时大笑起来,连冯妙妙也撑不住笑了道:“这位大哥,韩先生这是和你玩笑呢,这胡姬酒肆,打赏全凭心意。费钱不多的。”
韩综笑道:“你们这些粗胚,也就只认得平康坊,哪里知道这胡姬的好处,没听李太白当年说,‘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长安人最喜欢的就是胡姬酒肆。”
赵射顿时眼睛一亮:“当真?”随即他觉得这韩先生说话有些不可靠,便问冯妙妙道:“冯小娘子,是这样么?”
冯妙妙点头道:“正是如此。长安宴客,多在胡姬酒肆,一则是为胡姬,二却是胡人酒肆多美酒。”
“美酒?”赵射不由得舔了舔嘴唇道:“都有什么美酒?”
冯妙妙道:“这可多了,高昌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都有。”
赵射几个闻言,顿时大喜,忙道:“那赶紧去。”
众人一路说笑,渐渐已近了春明门,早见无数胡人酒肆,酒客如云。其中多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正所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马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果然是好去处?”赵射孙启等人都拍手叫好。他们跟着人群簇拥,慢慢向里走。不一时找了一家颇为雅致的酒肆,直走进去,几个碧蓝眼睛,金黄头发的胡姬笑语如花,忙上前相迎,这些人汉话说得极其熟练,一时将他们带到里间,安坐下来。
高固几个只顾说话谈笑,及至这时坐下,忽然冯妙妙问道:“韩先生呢?”
大家都是一愣,这时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孙启眼尖,向那门口一指道:“那不是韩先生么?”
众人看时,只见韩综呆呆站在门前,两只眼直钩钩的盯着对面一座酒肆外的一辆牛车,仿佛一瞬间被什么定住了一般。
高固一怔,想了一想道:“你们先上酒菜吧,我去看看。”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直叫了一声:“韩先生。”
韩综却好似没有听见一样,眼睛完全不离那牛车,高固不觉诧异,定睛看时,只见那牛车上张开的帷幔中还坐着一个妇人,约莫四十上下,虽然是徐娘半老,却依旧极有风韵,显得端庄雅致,举止娴静,正和一个侍女在那里说些什么,全没有注意到这边。
高固不觉心中讶异,因为这牛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坐的。唐朝的贵妇人出行不坐马车,都是坐牛车。杨贵妃当年回娘家就坐的牛车。
而眼前的这辆牛车,一个健壮的青牛,油光水滑。车上张着五色帷幔,黄铜车軎,车衡和车轭上不但有銮铃,还用玉石和金银装饰,华丽异常。
那妇人也绝不是寻常人家,穿一件大红的交领上襦,绿裙曳地,外罩着单丝淡黄的帔子。广袖长裙。
对于妇人衣饰,朝廷是有制度的,妇人制裙,不得阔五幅已上。裙条曳地,不得长三寸已上。这位妇人显然超过很多了。这可不是一般普通的妇人能有的。
高固不知道韩综如何会对这妇人起了兴趣,这种贵妇人一看就是权势之家的妻妾,长安权贵多如狗,这么盯着人家的妻妾看很容易闹出大事来,还是少惹些麻烦才好,想到这里,高固不由得又轻轻推了一把,叫道:“韩先生。”
韩综这才仿佛不知从哪里找回了魂魄来,一看是高固,脸上略略有些尴尬,但随即露出一丝笑容,却不说话。
高固一阵狐疑,不由得又看了那马车一眼,想了一想,问道:“韩先生,你这是——”
韩综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妇人,他在那里犹豫一时,也不理会高固,只向酒肆里一个小胡姬一招手,从袖子里拿出一贯飞钱道:“小娘子,你给我帮一个忙如何?”
那胡姬眼睛直看着他手里的飞钱,她虽然年纪小,但这钱是认得的,唐朝时候,已经有了类似后世的钱庄和银行。与柜坊业务相联系的,是“便换”与“飞钱”。“便换”是存钱、取钱的凭证。在甲地存入,去乙地支取,随身只要带一纸“便换”,犹如后世之汇兑与支票。时人又形象地称之为“飞钱”。
那胡姬也不犹豫,轻轻点头,韩综便把那一贯钱给她道:“你去取些笔墨来。”
那胡姬闻言,一会便拿来笔墨纸砚,韩综就在门边找了一张小案几,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白绢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是什么。
高固在一旁满脸疑惑的看着,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忽然看他拿出这个口袋,更是一怔,因为他这口袋曾经是见过的,这里面装的是韩综这么多年来的积蓄。
只见韩综也不给他解释,只是自顾将那口袋翻过来往桌上一倒,里面顿时呼喇喇滚落出数百粒金沙来,一时金光灿烂,满屋生光。
韩综也不管那金沙,只将那白绢布口袋铺平,拿起笔来,略一思忖,就在上面写起字来,只见写道: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一首词。高固虽然少年被卖为奴,但他毕竟是渤海高氏出身,祖上曾经出过皇后的人家,从小还是读过一些书的,近些年又跟着韩综,经常讨教,学识更增进不少,这首词词义颇浅,他一看就隐隐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这意思大概就是,章台柳啊,章台柳啊,当年你枝叶青青,现在还在吗?即使你还是如同原来那样的可爱,只怕也流落到别人的手中了吧?
高固越看越觉得这词意味暧昧,有调笑的意思。他不由得转头看一看那牛车上的妇人,心中暗道:莫不成那位夫人和韩先生是旧相好不成?只是韩先生写这首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韩综只当身边空无一人一样,也不理会高固,只见他写罢,随即将那一堆金沙又全数装进了口袋里,一股脑递给那个胡姬道:“你去帮我把这个送给那位大娘子,若是成了,我还有钱赏你。如何?”
他说着便一指那牛车上的那个妇人。
胡姬顺着手指看去,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她拿着口袋,在韩综和高固的注视之下,不一时就走到那牛车旁,正要上前,却忽然有两个侍女不知从哪里出来,将她拦住,那胡姬连比带划,又向这边指了一指,两个侍女却不肯放行,正在争执之间,那牛车上的妇人一眼看见这边的韩综时,脸色立时变了,她低声向身边的那个侍女说了句什么,那侍女随即下车,上前让那胡姬近前去。
过不了一会,却见那胡姬便回来了,装金沙的口袋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张纸笺,韩综接过,只见纸笺上面写道: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韩综手里拿着纸笺,看了半晌,脸上阴晴不定,最后他长叹一声,将纸笺笼入袖中,向高固道:“走吧,去喝酒。”
高固完全是一头雾水,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把积攒了多年的金沙就换了这么一张纸,他也一点不心疼,这妇人到底是谁呢?他是满肚子的疑惑,可是韩综不说,他也不好去问。只得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里赵射等人早已开宴,高昌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轮着上,那些胡姬又一个个极为乖巧,言语喜人,醇酒美人,把这些丘八一个个迷得五迷三道,大呼痛快,都说早知道这里如此快活,昨天就不该在平康坊那里瞎折腾一夜了。
冯妙妙正好乘着这个机会,一边喝酒,一边在旁观摩这些军中男儿,这些人虽然看上去粗鄙,但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顾盼之间,隐隐有一股肃杀之气,哪怕在这温柔乡里,也隐藏不住身上的雄健豪迈之色。
她不觉大是欣慰,果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很多事,亲眼看到和听人说完全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