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妙摇头叹息。“平日里让你多读书,你总是不听。‘绳愆’二字,当是出自《尚书.冏命》。惟予一人无良,实赖左右前后有位之士,匡其不及,绳愆纠缪,格其非心,俾克绍先烈。”
所谓“绳愆纠缪”,意思就是改正过失,纠正错误。
说话间,众人穿过一排厢房,便远远看见一个大广场。这时天才放亮不久,半夜里又下了一场急雨,笼罩长安多日的暑气散去了不少,清晨的风吹过来,不再暗藏夏日惯有的火热,有了一丝清凉。阳光透过薄薄的晨雾,照见广场正中的一座高台。高台以青石为基,上有一间大厅堂,厅堂正面一个匾额,黑底银字,上面用正楷写着“绳愆纠缪”四个大字,笔力苍劲。正是教坊的绳愆台。
广场上四部乐伎按照各自所属分别聚集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三声鼓响之后,台下整齐肃然,鸦雀无声。台上走出几个人,分别是身穿七品官服的都都知高声远,身穿八品官服的都知祝元礼。
高声远总管左教坊事宜,权力颇大,坊内一般的事务,他是不会出面的,唯有重大事情,他才会亲自出来,台下众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见高声远亲自出面主持,就明白,今天这事肯定不小。
祝元礼主管左教坊舞蹈和辩慧的,是长安城里有名的致语。所谓致语,就是主持人。祝元礼向来一团和气,今日却是神色肃穆,走到台上正中,慎重宣布。
“诸位,今有第三部杨茉儿,挑战上部王小仙失败。依据本坊挑战上部之规矩,杨茉儿当众责罚二十皮鞭。”
高声远也走了出来,笑着说道:“杨茉儿勇气可嘉,但是不自量力,不可不罚,来人,行刑。”
高声远话音刚落,一位年约十六七岁,娇娇怯怯的小姑娘走上台来。她脸上全是泪水,害怕得全身发抖。她就是杨茉儿。杨茉儿的身后跟着两名大汉。
两名大汉就像拎小鸡子一样,把杨茉儿拎起来,绑在一条红凳子上。一名大汉塞给她一根木棍,让她自己咬住。另一名大汉提起皮鞭,高高扬起。
“叭”的一声,皮鞭狠命地抽打在杨茉儿身上。
“一,二,三......”大汉在高声数数,尽职尽责。
杨茉儿死命地咬住那根木棍,不敢松口,泪水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口里发出“呜呜”的暗哭声。
一鞭接着一鞭。广场上安静一片,只有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衣裙早已破裂,血肉渐渐模糊。
冯妙妙怔怔的看着台上,她看到的既是人间真实,同时也是人间荒唐。
“挑战上部”到底有什么错?到底是触犯了教坊的哪条规矩?要受到如此残忍的惩罚。
教坊建立的初衷,原本是顶尖艺术家表演交流学习最好的途径和场所。但凡人一多,就要立规矩。立规矩本不是坏事,但是借着立规矩的名义,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就成了坏事的源头。
教坊遵循严格的等级制度,第一部是坐部伎,第二部立部伎,第三部为雅乐,第四部,也是最低一等,就是冯妙妙郑举举这些新进的。每一部的地位、品级、薪酬和待遇等等都是不同的。第四部和第一部之间收入的差别有上十倍之多,可谓是天差地远。
考核之外,最难以令人忍受的是地位的不平等,坊中各部,下部见到上部的前辈,必须躬身行礼,低头让路,否则就是不敬。上部对下部,前辈对后辈,有监督权和惩罚权。前辈训斥后辈,哪怕再没有道理,后辈也只能默默忍受。有些脾气暴躁的前辈,发起火来对后辈甩上几个耳光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哪怕就是这样,后辈也只能生生忍着,不然也是对前辈不敬。
乐工们年年考核,坐部伎得了下等的就会降级,被退入立部伎,立部伎如果还是得了下等,那么就会又降一等,降入第三部,去学习雅乐。
第四部想升为第三部,需要在每年的大考核中名列前十,并且每月的小考核都不得有一个下等。第三部想升上第二部也是一样。以此类推。宜春院的内人,则需要在第一部的大考核中名列前三,并且历次的考核不能有一个下等。
入了教坊,哪怕是最快,从第四部一步步升到第一部,也要花上三年的时间,然后从第一部中脱颖而出,位列前三名才有资格进入宜春院。这个难度,简直如同登天。
正是因为如此,就有了“挑战上部”这条捷径。不论是歌舞乐器,诗词歌赋,只要是我的专业行当,你能胜过我,今年的年考你就不用考了,直接升等,四部的人,胜了第三部的,可以直入第三部,胜了第二部的,就直入第二部。如果你胆子大,直接挑战第一部,完全可以直入第一部。而上部的前辈如果输了的,也降一等。第一部的降入第二部,第二部的降入第三部,以此类推。
“挑战上部”说起来简单,事实上真正成功了的,寥寥无几。每一次“挑战上部”,都是教坊的大事。首先是提出挑战,双方签订契约。然后教坊都知出面,挑选考官和裁判。
考官裁判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教坊资深的教师,占三分之一;再三分之一为教坊的乐工,也就是普通学生;最后三分之一则是由当今著名文士,精通音乐的官员组成。玄宗皇帝李隆基就曾经以李三郎的身份,充当过这样的考官。如此豪华和专业的考官阵营,令每一次的“挑战上部”基本没有作弊的可能。
有成功的奖励,自然也有失败的惩罚。挑战的一方输了,就会打开绳衍台,绑在台上的红木凳子上,教坊全员聚集,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上二十皮鞭。被挑战的一方输了,除了降等之外,也要这样挨鞭子,不过数目只有挑战者的一半,挨上十皮鞭。
二十鞭子打完,杨茉儿早已痛得昏了过去,最后被两个健妇抬着,送到后面席舍去了。
高声远也不多话,随即宣布解散,大家各自去上课。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地都散了。冯妙妙根本就没意识到,她的身体在发沉,心里觉得压得慌——直到看到郑举举的手指象朵花儿一样在眼前晃动。
“你怎么了?不会吧,你胆子变得这么小了,看人挨个鞭子也能被吓到。”郑举举笑着说道。
“举举,你觉得杨茉儿错了吗?”
冯妙妙提问的时候,任千千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她也有同样的疑惑。
郑举举冷笑,她可没有冯妙妙那样的同情心。“杨茉儿岂止是错,她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冯妙妙呆了呆。“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本事挑战,没本事就挨鞭子,愿赌就服输,输了就输得硬气一些,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郑举举,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同情心?我没那闲工夫。挑战上部失败就挨鞭子,还搞出个仪式来,让所有人围观,面子里子全给你掏空。什么玩意儿!不就是摆明了打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从此以后人人都安分守己。我说呢,怎么这么些年,教坊的才艺,一年不如一年,原来是规矩坏了,从根子上就坏了。”郑举举气势恢弘,指着高高在上的绳愆台三个字,“冯妙妙,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我会砸烂绳愆台这个牌子!”
冯妙妙不得不承认,这个世间真的有一种人的存在,你恨她,恨之入骨,你又喜欢她,她的一言一行你都喜欢,你都想亲近。这个人,对冯妙妙而言,就是郑举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