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的女人,一哭一笑都是精心□□过的,没有不美丽的,没有不动人的,但是,郑举举仍然失了神。
郑举举的舞蹈顺利地拿到了上等。在她后面上场的是任千千,任千千也是上等。她们二人,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教坊司的大门。
教坊考核的规矩,歌、舞和搊弹家三项,或者是舞蹈、搊弹和诗文三项,如果一项拿了上等,其余两项都通过了初选,那么下面就不必再参加复选了,直接名列教坊。
考核成绩一宣布,楼子里的妈妈们一个个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围着郑举举和任千千巴结奉承。任千千目不斜视上了行歌楼的马车离开。郑举举却是一直等着冯妙妙。
冯妙妙的舞蹈得了个中等,过了初选,也是相当不错的成绩。
“晚上我陪你练一练琵琶吧。叫上福娘一起。”考核结果一出来,郑举举主动提议。
“好。不过主要还是陪福娘。她的琵琶要拿了上等才有资格参加复选。”
马车里,刚刚完成考核的冯妙妙汗流不止,她贪凉,扯掉了披帛拿了把小扇子扇风。郑举举看不下去,又把披帛拿回来仔细给她披上。
“怪热的。”冯妙妙在抱怨。
“刚出了汗就这么敞着吹风,回头要是嚷嚷肩膀痛,看我还理不理你。”郑举举没好气。
相处久了,冯妙妙就把郑举举的小性子琢磨出来了,来得快也去得快,冲动的时候喊打喊杀是真的,真情流露对人好也是真的。冯妙妙看得出来,郑举举有秘密。但是,平康坊的女人,包括她自己,谁又没有秘密呢?守好自己的秘密,也不去过问别人的秘密,人与人之间,只释放单纯的友善和关心。冯妙妙觉得,这样,挺好的。
冯妙妙伸出食指勾了勾郑举举的衣带,郑举举装作生气不理会。冯妙妙继续,终于,郑举举崩不住了,笑了,两个年轻的女孩,相视而笑。如果这时候有人问,你们为什么要笑?她们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只是觉得,阳光正好,青春年少,如果不笑一笑,辜负了阳光,辜负了年华,仅此而已。
夕阳西下,两个人回了行歌楼,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徐福娘,刚走进后花园,远远地看见任千千站在墙边的老槐树下。树上,不上不下抱着树干,进退两难,一脸狼狈的人,却是徐三。
冯妙妙和郑举举都惊呆了。任千千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今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管起了任福娘的闲事。郑举举按捺不住,赶紧就要去问个究竟。
“先看看再说。”冯妙妙拉着郑举举躲在回廊后面。
任千千冷冷地看着徐三。又是气愤又是懊恼。她明明在屋里练琵琶练得好好的,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出来骂徐三。
任千千和任福娘是同一个假母,同一个院子,只隔着一堵墙住着,说话的声音大了都听得清清楚楚。或是任福娘溜出去,或是徐三爬墙进来,这两人私会,任千千定是瞧在眼里的。一开始,任福娘还有些不安,送了小点心过去巴结贿赂。但是没想到,任千千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任福娘只是天真,不是傻。她看得明白,任千千在瞧不起她,瞧不起她和徐三。从此以后,任福娘不再自讨没趣,离任千千远远的。好在任千千既瞧不起告密的小人,自然更是不屑于去做告密的事。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任千千确实是看不起任福娘,都是被铜钱逼到平康坊的女人,怎么就能被男女之情神魂颠倒,失了神志呢?
她早看穿了这个世道,为了活命,亲叔叔能把侄子侄女卖掉,流两滴眼泪说声对不起有什么用?她和哥哥的卖身钱,成了叔叔儿女们活命的口粮。从踏入平康坊的那一天开始,她在这世上,就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其余一切种种,都无足轻重。在行歌楼里呆久了,看男人们来来去去,梦里醉里,海誓山盟,看女人们哭哭笑笑,白天一张脸,晚上一张脸,有钱时一张脸,没了铜钱,又是一张脸。
舞蹈拿了上等,楼子里的姐妹们都说,是脱离平康坊,通往自主命运的第一步。任千千不由得冷笑。如今这个世道,女人离开了平康坊,上哪里去赚铜钱?抱着良家妇女的招牌卖儿卖女吗?自主命运的第一步?不过是更大的笑话罢了。平康坊的女人,不能挑客人。教坊的女人,可以自己挑客人,挑更有钱的,更俊俏的,更温柔体贴的。不过是女人们的自我安慰罢了。男人们把你当宠物,由着你的小性子,看你娇纵,看你挑三捡四,不过是换一个取乐的方式罢了。别当真,较真的女人输掉的不是体面铜钱,较真的女人输掉的——是命。
任千千在屋子里盘算着:进了教坊司一年能赚多少钱?在教坊多少年能挣够赎身的银子?在教坊多少年能挣够养老的钱?她算来算去,一想到大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要花费多少铜钱才能找到大哥。如果大哥和叔叔一样,有着饿得眼睛发绿的一大家子,还得多少铜钱银子填进去才不至于卖儿卖女......
任千千正算得心烦气躁,隔壁屋子里不断地闹出动静:先是任福娘回来了,小声地哭了一会儿,刚拿出琵琶弹了三五声,徐三翻墙来了。听一听脚步声,人还没进屋,琵琶就放下了,两个傻子开始抱头痛哭,福娘的声音都哭哑了,想来眼睛也肿的,后面还有琵琶的考核,这么下去,不用想也是打不起精神来的。
任千千的铜钱账算不下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任福娘的死活与自己不相干。任福娘那样天真的傻子,就应该让徐三这样的除了一张甜得腻人的嘴一无是处的浪荡子,搅和得头破血流,身心俱伤,从此收拾了天真,谋划出生计,那才是真正的活路......
就是一股子脾气上来了,任千千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猛地推开了隔壁的门。她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踩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哭成一团的两个人。
任福娘连忙把徐三挡在身后,担心吊胆地看着任千千的身后。“千千。”
“我没带人来。”
福娘松了口气。
徐三也从福娘身后站直了身体,正要开口说话。任千千看着徐三,狠狠了说出了一个字:“滚!”
徐三呆住了。“任小娘子。”
“一千缗。拿得出钱来就去找柳大娘子赎人。拿不出钱来就滚蛋,福娘后面还有考核,你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哭哭啼啼,是要触福娘的霉头还是怎的。”任千千说的都是大实话,极为难听。
徐三俊俏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
“滚。”任千千根本不给徐三说话的机会。这男人自小在平康坊里走动,练就的一张天花乱坠的嘴,
徐三起身离开,任千千这才走进屋子,把琵琶塞到福娘手里。
“练完一个时辰。”
任千千离开福娘的屋子,把门关上,听到屋里幽幽咽咽的琵琶声传出来,这才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消散了不少。刚要回屋,一抬头,看到原本打算攀树爬墙离开的徐三停了下来,坐在树上,听着屋里的琵琶声,那口浊气又回来了,堵在了任千千的胸口。
“你!”任千千轻蔑地一点头,“筹了多少铜钱?”
徐三一脸窘迫,低声说道:“不到两百缗。”
“不是说你去给东楼的花魁娘子做帮闲,一个月下来少说也能挣两百缗。”
“本来是答应了的。可是,要离开长安,就赶不上教坊的考核了。铜钱以后还能挣,福娘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得守着。万一没考上,柳大娘子那个性格,只会骂人。我怕,福娘身边连个说安慰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让人心疼死了。”
角落里的冯妙妙和郑举举听到这话,也是惊呆了。
“任小娘子,你是个好心的。一会儿你和福娘说,等考核完了,我会拼命筹钱的,让她安心。”
徐三的话没说完,任千千已经看也懒得再看他一眼,扭头离开。
屋里的福娘专心在练琵琶,树上的徐三听得都痴了,他是乐户出生,自然是听得懂的。福娘心里的不安,恐惧,还有痴嗔。
冯妙妙怔怔地,落下泪来。
郑举举心里也是发堵。“跟你又不相干,你哭什么哭。”
“我就是觉得,即便是徐三筹够了钱,福娘赎了身跟着他,也未必能过上好日子。”
“福娘现在开心就够了,又不是仙家的灵丹妙药,还能管人一辈子平安喜乐不成。妙妙,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决定是永远正确的。看不透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多想无益。当天晚上,行歌楼开了宴席,过了初选的郑举举,任千千坐了上首,冯妙妙作陪。至于落选的任福娘,勒令在屋子里苦练技艺,不得出房门一步。
楼子里的姑娘们管事们都来祝贺。平日里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的魏子美也特地赶回来,亲自敬了一杯酒,喝得大醉。
有管事的想上来劝,被魏子美身边的人拦住了。
“小娘子今天心情不好,就随她去吧。”
“出什么事了?”
“杨云秀死了。”
“杨云秀是谁?”宴席上的人面面相觑。
冯妙妙默默地喝了一杯酒。她自然是记得的杨云秀这个名字的,那个被卢杞强行纳入府内的女校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