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濑帆波开始学会写信是在十岁的时候,在那个同龄的国小生们还在为看图写话的作文而发愁的年纪,她已经可以在雪白的信纸上写下长达好几页的文字了。
她的母亲一到一之濑帆波写信的时候就会搬个椅子坐在她的旁边,森青的灯泡吊在两人的头顶,在墙壁上拓出两个一大一小的影子,长长地拉过半个房间。
一之濑帆波一开始甚至不清楚信的具体格式,她只能在自己有限的阅读中找到似是而非的内容去模仿着开始,就像是九岁的凡卡给自己的爷爷写信的开头的那样: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我在给你写信。祝您圣诞节好,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
十岁的一之濑帆波也有样学样地写着:
“亲爱的哥哥,北川·凉!这里是一之濑帆波,距离你搬走已经过去了两个周末,因为我现在很不开心,所以也不希望你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开心,那样的话,开心的你就不会知道我的不开心。”
“其实,更让我不开心的事情是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我不能直接去你的家里对你说我不开心,而是要在这个时候写信告诉你,等你收到信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等你再回信的时候,我说不定又有了新的事情想告诉你。”
“我真的不喜欢写信,我更想看着你的脸,看着你的眼睛和你说这些话。”
一之濑的母亲也不会说话,更不会出声,她只是静静地等着一之濑帆波将信写完,然后对着忐忑不安的女儿回答道:
“他会收到的,如果有回信的话,我再拿来给你。”
“凉肯定会回信的,他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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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信后的一之濑帆波又会恢复到平常的模样,明明她刚才写的时候还一会皱眉一会撅嘴,但是只要将信交给母亲之后,她就会忘掉这些小情绪。
“哦,他说过的。”
一之濑的母亲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这句小孩子的许诺她一天就可以在国小的校门前见上一千个,许诺要永远在一起玩的,许诺不会把秘密说出口的,许诺要把家里的东西送给你之类的,她信吗?
她当然是信的,她有什么不信的理由吗?
在她看来,如果哪个女人没有相信过男人的许诺的话,那也足以称得上是未老先衰了,发现自己深信不疑的事物在慢慢腐朽这件事本来就是成长的必须过程,她没必要阻止。
更何况,她其实也在心里有一点幻象,母亲看着因为信寄出去后而时常向她询问有无回信的女儿,居然也带着那么一点期待的意味了,像是要弥补自己过去的遗憾一样。
但是与女儿不同的是,身为成年人的她其实更清楚邻居北川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家人一起遭遇了一场极其惨烈的车祸之后,只有那个和自己的女儿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小男孩幸存了下来,后续也就只有只言片语的流言,说他已经被北川家的其他亲戚收养了之类的话,不过地点是美国。
所以,与女儿信心满满的姿态不同,母亲在将信寄到那个地址时心中就已经带上了一半的绝望,她在过去时也曾经抱着热烈的心情去联系一个人,她那个时候甚至都有了对方的两个孩子,但是那个男人也不过就是牵在她手里的一直风筝,她所能掌握住的就那么细细的一根线,风一吹,他就断了,而且她根本奈何不住。
如果他给的地址是假的呢?
如果这个地址根本不存在呢?
如果他根本就没把那个诺言当一回事呢?
母亲甚至比女儿还要紧张,她即恐惧又期待地等待,直到她真的在半个月之后收到了回信。
“你看,我就说过他说过的吧。”
在那一瞬间,母亲甚至无视了一之濑帆波这句有些拗口的话,她从邮筒中取出那封信的时候简直要被一种巨大的宁静和踏实给包围了,她将那封信递给一之濑帆波,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欣喜语气说道:
“去看看吧。”
一之濑帆波和北川凉的通信一共持续了四年。
就在一之濑帆波踏入国中校园的第一年,她的信就再也寄不到那个过去的地址了,其实这也是有预兆的事,在最后几个月的书信往来中,一之濑帆波就已经向他提出了交换联系方式,或者说,是用现代的通讯工具,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不管是关于他的一个邮箱地址还是手机号码,但是对方始终含糊其辞。
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就像一具沉入水底的月亮,一之濑帆波伸出手去想要拼命地把他给捞起来,但是最终落在手心的只有远去的云影月光,已经被退回来的信件。
一之濑帆波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她想起他们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互相抱着流泪,小孩子是不会每时每刻都能流那么多的泪的,长大了之后就更不愿意为一个人哭到身体都在抽搐,她不觉得他能和其他的朋友一起笑过那么多次,又流过那么多泪,难道他见一个女孩子就会为她流泪?
不可能。
于是一之濑帆波挣扎着继续给他写信,像是脱离了现代社会的范畴一般,只是现在她的母亲不愿意再看她写信,也不愿意再帮她寄信了,但是没关系,一之濑帆波已经学会了自己去邮局,她将信件贴上邮票,口齿清晰地对着营业员说着那个地址,她在学了地理之后才明白的,那是遥远的大洋彼岸。
在一之濑帆波收不到回信的第一年,她却写下了最多了信件,一个星期就有一封长信,一之濑帆波的学识在增长,她越来越擅长用各种修饰来表现自己的感情,她也可以条理清晰地将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一条一条地罗列清楚,她的文字功底越来越好,因此信也越来越长。
在那个时候,写信成为了一之濑帆波一个星期中的头等大事,仿佛白天的她——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都是虚假的一样,只有到了晚上伏案在书桌前给他写信时她才真正地活了过来,如果今晚的月色很好,她就会想到今晚他们应该共浴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如果今晚的妹妹很吵,她就会在信里写一些妹妹的事情,当然,占比不能太多,毕竟一之濑帆波不会允许别的女孩子太多地出现在她给他的信里,哪怕是她的妹妹。
一之濑帆波比她母亲想象的还要平静的多,她确实不在意一封又一封的信被退回来,但是她仍在一封又一封地朝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地址寄去,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自己也无法控制住了。
最终在一年后,一之濑的母亲强硬地制止了一之濑帆波寄信的举措。
至于一之濑帆波时至今日是否仍在写信,母亲觉得她已经管不着了。
看到了自己的女儿重蹈了一遍自己的覆辙,她一遍心疼着女儿在十五六岁时就被别人欺骗着,一遍又庆幸着女儿在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被欺骗过了,她突然有种和女儿共患难的奇妙感觉了。
母亲觉得在这件事之后,一之濑帆波就将成长,她为之欣慰。
但是心里却有一丝淡淡的遗憾,她确实曾经期望过一些东西,但终究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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