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独孤朔守在厢房门口,因是饮多了酒,又被风吹,脑袋越发昏沉,竟直至天明时才醒来。厢房门大开着,柳凌微已不见了踪迹。独孤朔起身四下张望着,急到房中取了佩刀和弓弩,挽在身上,欲往外面去寻柳凌微,才疾步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立了半晌,转身回来,解下佩刀和弓弩,用手扶住台阶瘫坐在上面。 “罢了罢了,她既要走,定是思虑许久了,定是挽留不住的,人与人生来的路各有不同,我又何必强求与她了!”如是想着,忽地心间莫名难过起来,眼中竟也莫名地滚出两行热泪来。他本想着上天让他们重逢时再给他的一次机会,却是事与愿违,他如何知道眼前满腹心事的柳凌微早不是当年那个心思单纯的柳凌微了。他脑海中盘旋着那句“缘分尽了便是如此!” “独孤朔,你给我滚出来!”独孤朔斜坐在台阶上,就听着裴策大嗓门喊了上来,打破了他的思绪,一阵不祥萦绕而来,他急忙拉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裴兄莫要动手,裴兄可知气大伤身、气大伤身!”旁有一人像是在极力劝阻怒气冲冲的裴策,独孤朔听了,是同僚徐胃的声音。 “徐兄你给评评理,老子见他孤苦一人,遂好心将自家表妹说与他,本想成全一件喜事,他倒好,三言两语竟将表妹惹了,哭了半晚上,连累了内妻被家父一顿训斥,害的我被内妻好一番拾掇,他倒好,哄着咱们去教坊司吃醉了酒,自己回家了,今日我若不打他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气!”两人声音越来越近,说话时已到了门口,见独孤朔双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两人又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霎时气消散了一半。 两人盯着独孤朔看了许久,徐胃才慢悠悠地拉着裴策坐到独孤朔左右,裴策自是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是见了独孤朔的样子又不忍发作,只得半推半就地坐了。 “眼见独孤兄似有悔过之意,裴兄不必再计较了,他日独孤兄再请何欢姑娘往醉仙楼赔不是,顺道也请嫂夫人同去,可好?”徐胃看着独孤朔说道。独孤朔不说话,裴策见了扭转头过去,鼻中愤愤,也不看独孤朔了。 徐渭本想缓和缓和,却未料吃了暗亏,只气的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翻看旁的两人均不领情,只得一把拍在大腿上,叫道:“得,我自多情了!”遂要起身,却被裴、独两人同时拉住了,徐渭看向左右两人笑了笑,又对独孤朔说道:“看样子独孤兄这是一宿未眠呀?” 独孤朔怔了半晌,忽地抱起徐胃就哭,只弄得裴、徐二人一头雾水。徐胃本是个糙汉子,既不擅长哄女人,更别说哄男人了,遂将独孤朔拉转过去,将双手搭在裴策身上,裴策见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徐胃,嘴中骂道:“你这是作何?我胸中烦气未消,恨不得打他一顿·····”裴策说着,被徐胃一把将嘴堵住,说道:“哄女人乃是裴兄之长,我实不能与,哄男人之事还要请裴兄出手相助!”说着,双手推着,起身往屋中去了,独留下嚎啕大哭的独孤朔和一脸不情愿的裴策。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莫如娘们一般,休要让同僚们笑话了去·····”裴策说着,却不见独孤朔收敛,遂又道:“哎哎,不要再哭了,一会其他兄弟也要来,若被他们见了,定要传扬出去,怕是要丢人丢到家了!” 等了片刻,依旧不见独孤朔好转,遂丢在一旁,也自顾着往屋中去了,边走边喊道:“徐兄,可有甚吃食,我饿的发慌,那教坊司也是姑姑果真小家子气,竟连糕点也不与人,张口闭口就是要银子,莫不知我的银钱是那大风刮来的吗!” “有、有,四菜一汤,略有些凉,不能下酒,待我热上一热!” “好好,你手脚利索些,等那群狼崽子来,可没有我俩的份了!” “好好好,马上就好了,对了,独孤怎样了?” “好着呢,你只管忙你的,他自有人照料着了!”裴策说着,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看着独孤朔趴在台阶上假哭。 “哎,差不多得了,表妹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了便罢了,何日得闲了,备份礼物去赔个不是!”裴策说着,揪着手中的馒头往嘴里送。 “此话当真!”独孤朔忽地翻起身来问道,吓了裴策一跳,遂丢了一撮馒头,指着独孤朔骂道:“你,你,你这不成器的东西,糟践了老子的一片苦心!” 独孤朔见裴策执物打他,一时欢跳起来,在院中转起圈来。 裴策瞪了几眼,转头又对徐胃道:“你快着些,老子快饿死了!” 两人正说着,上官衣领着众人进来了,便是一阵喧闹,裴策猛地翻起来抢身进去,对着徐胃才置于案桌上的饭菜院中,看着好似虎狼一般的众人只摇头。 “请问这是独孤大人的家吗?”门口一人轻轻叩门问道。 独孤朔慢慢转身去看,乃是诏庭司掌使李曾,忙将他迎进来。 “幺,今日是什么风,竟将李大人吹来了,快快里面请!”独孤朔说着,朝屋子里喊了一声,登时从屋中鱼贯而出一众人,李曾看的目瞪口呆,既好奇又好笑,遂揖手道:“不知诸位同僚皆在,叨扰了,与独孤大人说几句话就走!” “说甚叨扰,都是自家兄弟,李掌使请进来坐吧!”原是裴策未出门,依旧吃着,其余众人听了喊声,一个个跟了出去,但却满嘴饭菜,囫跄地咀嚼着,看得李曾又想笑又不能笑。 李曾听了,快步上了台阶去立在门口,向着裴策揖手施礼:“见过裴统领,卑职不知大人和同僚们在此小聚,实在叨扰,大人们勿怪,有几句话禀与独孤统领便走、便走!”说着,便偻身立时下了台阶,对着独孤朔指了指院外说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遂同独孤朔往门外走了几步,背着众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与独孤朔。 “大人,这是自来俊臣诬告南北衙谋反后,诏庭司的兄弟们日夜追踪得来的,想不到这来俊臣竟然与边军也有来往,除了各道州的刺史、都督,朝中大臣,连于营州刺史赵文翙,归诚州的刺史孙万荣也都来拜访过,你说奇不奇怪!”独孤朔正仔细地找着纸上的人,忽听了赵文翙的名字,心中一喜,却未料也听到了孙万荣的名字,愣了思忖片刻,将名单折好,揣在怀中,拉了里曾便往内卫去了。 “大人,裴大人还在你家,不管了吗?” “别管他们,眼下之事要紧,需去一趟户部和兵部!”独孤朔边走边说着,又问李曾道:“李大人可是骑马来的?” “正是!” “辛苦李大人走着回去吧,借马一用!” “好好好,你自去吧!”待说了几个好字,李曾忽地心里一疼,脸跟着抽搐几下,等独孤朔走远了,又咂嘴说道:“早知道便在司里等他了,可怜了我的马儿又跑一趟!” 独孤朔骑马直奔了兵部。 朝廷各部对内卫无不忌惮,但见内卫副统领天一亮就急匆匆上门,兵部诸官员由不得紧张,忙召集了差人,列在堂下。 独孤朔揖手施礼说道:“诸位大人叨扰了,卑职想调阅两年近十日以来营州和归诚州的军报,烦请行个方便!” 为首的兵部官员听了,笑着说道:“大人,只有营州的,归诚州乃是契丹族人,并不定期奏报,近来也无军报呈来!” “原是如此,劳烦大人将营州的与卑职看看!”那人笑脸相迎,连连应允,片刻的功夫,营州军报及一应粮草调配奏报便呈在案桌上,独孤朔仔细看了,却未发现不妥,一时心中越发疑惑了,着魔一般喃喃自语地走了。 兵部众人不知他是何意图,便将两州军报置于案桌上不敢擅动。 “不应该呀!若是营州有问题,该是多调配些马匹呀,却是马匹要的比往年少了,反倒是多了些要了一月的粮食,真是奇怪!”独孤朔嘴中念着,出了兵部大门,快马奔了南街户部。 户部众人亦如兵部众人一般,将独孤朔所要两州奏报急急呈将上来,也只有营州的,独孤朔又细细看了看,是两月之前的,其中并无异常,只有略略几个字提及旱情罢了,独孤朔看不出端倪,遂与众人告辞了。 独孤朔见营州之事自己所知并不多,四下消息一时拼凑不起来,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内卫司去了。 第二日一早,独孤朔早早来到内卫司,待了半晌,并无异常来报。他正懊恼着,自己故意将南北衙及营州之事说与柳凌微,本想以此来试探柳凌微背后之人动向,谁知却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反恐自己贸然行事打草惊蛇了,忽地御前司掌使晏城卫来报,说是陛下急招内卫各司统领、副统领、掌使入宫见驾。 独孤朔不敢丝毫马虎,急急穿戴好了官服,领着司里几个掌使往上阳宫去。 才进宫门,就见统领、副统领及掌使跪了一地,他也远远跪在门口,听着里面骂了半日才听明白。 原是营州契丹部族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举兵反周,已将营州围困数日了,此前神都卫暗卫于营州奏报不实,惹得武皇龙颜大怒,将内卫司众人唤来训斥一番。 众人散去时,晏清芳将裴策与独孤朔留在了上阳宫。 “都起来吧!”武皇侧卧榻上,一手垫在头下,边上跪着狄仁杰和李多祚和武三思。 众人听了,齐齐道一声“谢陛下!”遂一一起来躬身垂手立在跟前,独孤朔跟着晏清芳立在一旁。 “你们都退下吧!朕有些乏了!”武皇说着,众人忙又跪倒谢恩,急身退了。 临走了,武皇又将晏清芳留下来,晏清芳一把拉住正欲走的独孤朔。此刻,武皇指着晏清芳朔说道:“营州之乱,在内卫无能,竟不能得实情,以至兵部无法研判敌之动向,眼下要再速派得力内卫往营州去,查实是否真有武氏诸人与李家人参与,限十五日之期!”说着,一把将茶盏打翻在地上,晏独二人见了,登时跪倒在地,晏清芳急忙说道:“谨遵圣命,卑职即可便亲去,不过有一事要想陛下禀知,庐陵王并未参与此事,内卫日日监察,庐陵王从未见过任何外人,也未曾离开住所半步!” 武皇道:“李尽忠的口号都喊到营州了,‘何不归我庐陵王’,这是兵部连夜呈上来的营州军报,难道有假,若不是来俊臣密奏,朕何以知南北衙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谋反,尔等无能,竟敢以推辞!”武皇嘴中骂着,将案头上的军报一把撕扯到地上,又以手扶着额头,忍下怒火。 “陛下息怒,卑职主办来俊臣诬告南北衙谋反之事,发现此事另有隐情!”独孤朔见状,冒死叩头说道。 “哦,是吗?能有什么隐情,爱卿说来朕听听!”听了独孤朔之言,武皇突地变换颜色,冷笑着看向晏清芳说道。 “启禀陛下,卑职查得来俊臣与归诚州刺史孙万荣多有来往,就在前些日子,孙万荣携带五六箱金银珠宝秘密入京,只见了来俊臣之后又匆匆而归,而内卫查实太平公主等人与南北衙并无来往,所谓物证的信笺,经内卫案证司查验,并非皇嗣手迹,一应认证物证齐全,此刻就在内卫诏庭司,陛下可传唤诏庭司掌使李曾来面圣!” “面圣倒也不必,朕深知独孤爱卿能力人品,既然查实隐情,如此说来,倒是这来俊臣贼喊捉贼了?”武皇情绪稍稍缓解,却依旧皱着眉头。 “眼下并不知晓两人密谈之内情,卑职斗胆请陛下降旨,允准内卫捉拿了来俊臣来一审,便能知晓其与孙万荣等人谋反之事是否有关联!”独孤朔叩地说了,心中立时忐忑起来,众人自知来俊臣乃是武皇之宠臣,若非借着营州谋乱之事,日后想要再扳倒来俊臣绝非易事。 两人跪地半晌,仍未见武皇允准,两人思虑着越发忧愁起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武皇才缓缓说道:“罢了,罢了,近来多有大臣、禁军将领来奏,皆言来俊臣有二心,皆被朕驳回了,若依你所言,这来俊臣当真做了贼人内应,故意诬告南北衙,以此扰乱朝廷视线,竟当真敢仗着朕的宠信谋反,这就拟旨,特命你二人去查办,两日之内须有回禀,下去吧,朕累了!” 两人听着武皇说了,登时松了一口气,独孤朔脸上微微泛出喜色,那晏清芳却皱起眉目,露出忧心之状,急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呀,请勿过分操劳了,臣这就告退!” “卑职告退!”独孤朔跟着说了一句。二人退身出来,走了许久,仍不见晏清芳问罪与独孤朔,心中捉摸不透,以为是等着他主动说,遂疾走两步,跪倒在地揖手道:“请大人责罚卑职!” “责罚,何出此言呀!”晏清芳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 “来俊臣之事卑职也是刚才知晓,未能提前禀知大人,适才情势紧急,卑职担心陛下会归罪大统领,口不择言,乃是越上之罪,请大人惩处!” “独孤统领深的陛下信赖,既能查明隐情,自不必说与我,可直面圣上,何须在我这里领罪?”晏清芳依旧口气阴阳。 “请大统领惩处!”独孤朔再拜一会,口中依旧请罪。 晏清芳盯着独孤朔看了又看,许久才道:“既然你也是才知,便罢了吧!我却要问你,如何也不与我言说一声,胆敢在陛下面前请旨捉拿来俊臣,着实惊了我一身冷汗,你可知那来俊臣是何人?竟敢口出狂言!”晏清芳假意怒气冲冲地指着独孤朔说道。 “适才机会难得,若不说出实情,恐大人在陛下跟前失了信任,日后要是再想讨的陛下欢心可就难上加难了,倘若此番扳不倒来俊臣,日后说不得我们班都要受他污蔑,惶惶不可终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着营州之事,逼着陛下下定决心!”独孤朔唯唯诺诺地说着,偷偷瞄了一眼晏清芳,此时晏清芳的怒色又消了几分。 “罢了罢了,你小子也是一片忠心,计算来俊臣之事于国皆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日后行事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在陛下面前信口托辞,妄言莽撞了!” 独孤朔但见晏清芳怒气全然消散了,一改正经地说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晏清芳听了,喜上心头,在独孤朔额上指了一指,道:“既然有了陛下圣喻,南北衙之事可以放手了,回去禀知了武、关二人,及早筹谋去捉拿来俊臣吧!”晏清芳如是说着,便要独孤朔先走,独孤朔才走了几步,复又喊了回来,轻声说道:“我先去营州,待此间事了,你尽快赶来!” “徒儿领命!”独孤朔说着,一路奔跃去了,到了内卫司,将武皇下令捉拿来俊臣之事告知众人时,内卫司顿时欢悦起来。 不过多时,宫中有旨传来,武、关二人接过,发与众人听了,一个个摩拳擦掌,提刀挎弩,浩浩荡荡地直奔这来俊臣府邸去了,一路上惊的坊间路人纷纷避让,闻听要捉拿来俊臣,顿时来了兴致,簇拥着内卫众人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