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四百四十二章大明新秩序的建筑师朱翊钧作为大明皇帝,他一直在避免一种情况的发生,那就是既和敌人斗争,又和曾经同志、同行且同乐的战友斗争,朱翊钧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不喜欢过去亲密合作的战友成为敌人,他一直在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很多时候朱翊钧真的很好说话。 在不伤害大明集体利益的前提下,朱翊钧甚至可以容忍僭越之罪,但在伤害大明集体利益的时候,朱翊钧就会做出行动。 在大明特使徐九皋、刘吉二人离开松江府来到天津卫这段时间里,京师一如既往的忙碌,穷民苦力正在从附郭草市醒来,他们有的在草市忙碌着各种货物的进京,有的开始入城当牛做马,京师的城门在早上和傍晚的拥挤已经引起了顺天府的注意,扩建城门和城中道路已经提上了议程。 极为激进的则认为,直接拆除城墙和护城河,北方的城池都有城墙,但秦岭淮河以南的腹地城池有城墙的不过四成,这还是在东南倭患的情况下建造的,城墙的存在会影响交通,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最终保守派赢了,京师是大明的政治中心,同样是军事中心,万一北虏东夷再出个猛男,城墙就是保卫京师的最后屏障,即便是保守派终日里嚷嚷着山川之固在德不在险,但现实是,正统十四年十月也先入寇和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就是看到了京师城高墙厚才撤退的。 陕西布政使王宇、佐贰官薛纶、山西按察使乔璧星、阳城白氏白执礼等人在五月十二日被押解入京,陕西、山西是晋党的传统地盘,这次的案犯,是王崇古大力清党的结果,其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王宇和薛纶的问题不算严重,二人主要是索贿容奸,而乔璧星和白执礼问题极为严重,是通番资敌。 海瑞为首的都察院,带领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对这些案件进行了三司会审,得到的结果和陕西巡抚石茂华、晋党党魁王崇古的结论完全一致,事实明确,证据确凿。 这是一次西北官场的大地震,其影响之深远,许多人都在胆战心惊的奔走,希望得到明确的消息,确认自己是否被瓜蔓连累,在经过了数日紧锣密鼓的查补之后,海瑞领衔上奏,打算从速从快的审判,防止造成进一步的人心惶惶。 地方大员的倒台,很容易波及到整个地方,最快的审判,代表着更少的牵连,将影响降低到最低,防止影响到前线战事,是战时常见的做法,就像战争中,军兵造成的‘浪费’不应对军兵索赔,打不起仗就别打,欠费当兵什么的,不适合大明。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不是所有的事儿,都是生意。 朱翊钧再一次来到了北镇抚司,依旧是阳光明媚,依旧是窗明几净,这里的刑具因为皇帝的经常到来,早已经被锁在了仓库里,也很少再动用,传说中的五毒之刑,朱翊钧从未在大员身上见到过。 刑不上大夫。 这么多的案子,其实朱翊钧很早就发现了,人比想象的更加软弱,坐到后悔椅上,九成五的人都会老实交代,但有时候,人的意志又比钢铁还要坚强,在熊熊烈火中,依旧能够屹立不倒。 朱翊钧先是宣见了王宇和薛纶,这二人连连磕头请罪,哭声连连,他们的故事并不复杂,就是贪欲一开,就像是高山滚下的落石,滚滚向下,甚至,连王宇和薛纶本人都说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或许是一场诗会、或许是一场酒宴,或许是对奢靡生活的羡慕。 “你们最终,还是活成了年轻时你们最讨厌的模样。”朱翊钧摆了摆手,二人一共贪了七万两银子,最后也只是褫夺功名官身回家而已,这是张居正的加重处罚之后的结果。 “罪臣拜别陛下。”王宇和薛纶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五味成杂,再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之后,离开了北镇抚司,他们没有被判流放,也没有徒刑,只有自己对自己过去的否定。 朱翊钧而后宣见了山西按察使乔璧星,乔璧星是晋党的嫡系,他还年轻,前程似锦,只需要等到一个缺儿,就可以平升布政使,三年期满,就可以再进一步入京做侍郎。 乔璧星离明公只有两步之遥,王崇古和朱翊钧都等了一個月,没能等到乔璧星如实禀报白氏通番的罪证,那是乔璧星亲自查处的。 有的时候,以为自己做的亏心事无人知晓,但其实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乔璧星带着镣铐枷锁,行了大礼。 “你可知罪?”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 乔璧星跪在地上,但依旧中气十足的说道:“罪臣知罪,但罪臣不过是王次辅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而已,不是罪臣,也是别人,恰好是罪臣罢了。” 你们这些个大人物倾轧和博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而已。 乔璧星不觉得自己有罪,当着皇帝的面儿,他也是这个想法,他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王崇古要杀鸡儆猴,他正好撞上了而已。 “早些年,先生告诉朕,大明国事坏就坏在了姑息裙带,是先惩治贪腐,还是先治姑息,先生和高拱有不同的意见,今日看来,先生诚不欺朕。”朱翊钧对乔璧星的态度非常满意,这才是个贱儒该有的模样,死到临头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自己倒霉罢了。 高拱作为内阁首辅对天下百官进行大计,配合杨博这个吏部尚书,所有罢黜名单里没有一个晋人,彻底导致了晋党的做大。 乔璧星所在的晋党就是这么来的,所以,晋党对于姑息包庇的裙带关系,并不觉得有错。 “陛下,元辅所言有理,罪臣今日如此下场,何尝不是因为罪臣不肯攀附王次辅,得不到王次辅的姑息包庇,才落到如此地步?”乔璧星看向了王崇古,带着一些恨意,不就是因为他是前党魁葛守礼的人,和王崇古不对付,才被杀鸡儆猴吗? “你放屁!”王崇古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当着皇帝的面,说脏话,而且还那么大声。 “你也配当葛公的门生?那王家屏现在是两广总督,那范应期更是去了湖广做巡抚,我什么时候因为你们是葛公门生就亏待你们了?我知道伱查获白家通番硝石,足足等了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王崇古拍着桌子,这段时间,他压力真的很大。 乔璧星愣了愣,而后面色极为狠厉的说道:“一个月时间你什么都没做,哪怕你传个消息给我也好!你就是这么做党魁的吗?” 王崇古呆滞的看着乔璧星,他应该做什么?告诉乔璧星陛下已经知道了,还是庇佑乔璧星保住他?他又能做什么?这天下是大明天下,这山西是大明的山西,不是他王崇古的山西!他保不住乔璧星,即便是这次提醒,那下次呢? 难不成让晋党再出个张四维,让陛下彻底灭了晋党才罢休? 现在怪他这个党魁不作为,你受了欺负,他这个党魁可以帮你找回一些公正,你犯了天大的错误,他这个党魁拿什么来帮?别说是他了,就连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给老营供给棉服出了状况,都得挨罚。 就乔璧星干的那些事儿,他王崇古怎么庇佑? “妈的!”王崇古用力甩了甩袖子,看着乔璧星十分无奈和颓然,他用力的揉了揉脸,这有些失仪,可脏话连篇,也不在乎这点了。他真的有点带不动,这前线晋商给戚继光喂刀,后方晋党嫡系通番拖后腿,他这个党魁真的累了。 带不动,根本带不动。 王崇古羡慕的看了一眼张居正,看看人家张居正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吧,戚继光、梁梦龙、殷正茂、凌云翼、潘季驯、申时行,哪个不是执掌一方,手握大权,而尽心做事之人? 这和两党遴选机制不同有关,张党是考成,晋党是裙带。 张居正颇为坦然的说道:“四川巡抚罗瑶,贪腐三十四万银,高启愚《舜亦以命禹》,你晋人不省心,我这边也不省心,都一样。” 结党营私是连起来用的,只要是结党,必然会有这种情况,张居正是个人不是神,他的张党也不是干干净净,也是需要定期清理,才能维持组织的健康,张党可以时常肃清流毒,但晋党很难做到,因为晋党是族党也是地域性的乡党,是姑息包庇起家,是裙带。 一个自己不能新陈代谢的组织,必然会走向最终的灭亡,小到一家一户,手工作坊、商帮、商行,大到朝廷、国朝,都是如此。 乔璧星不肯认罪,他觉得自己只是倒霉,虽然在皇帝面前磕头磕的砰砰响,但都是为了活命的求饶,而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朕有一个想法。” “既然觉得自己只是倒霉,那就倒霉到底吧,干脆直接把乔按察的家眷都送往板升吧。”朱翊钧站起身来,看着乔璧星,平静的说道:“你既然觉得通番不是什么大错,那就按你的想法去做。” 沉默。 北镇抚司大牢里,诸位堂上官直接愣住了,想劝,又不知道从哪里入手,这个逻辑上是没有问题,在乔璧星的认知里,通番不是大错,那就把乔璧星的家眷送到板升,送给北虏,至于她们什么的待遇,可想而知。 既然觉得通番无罪,那就物理通番,这就是对等,就是反坐。 “陛下,罪臣知罪,陛下,臣罪该万死,可祸不及家人啊,陛下,臣死罪。”乔璧星直接就慌了,不停的磕头,枷锁镣铐加身,真的认怂了。 “啧啧,一旦涉及到了自身,就认罪了吗?”朱翊钧太清楚如何让乔璧星这等贱儒破防了,这等自私的人,最怕的就是自身的切实利益受损,他的孩子会成为北虏的马奴,他的妻妾会成为北虏的玩物。 “所以,你从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你的家人是家人,别人的家人不是家人,白氏,还有你们这些通番之人,会对战局造成影响,大明边方军兵的妻儿老小都有可能成为北虏的玩物,你不会感受到任何的愧疚,但你的家人成为了玩物,你就无法接受了。”朱翊钧说完这段话,就离开了北镇抚司的大牢。 他站在北镇抚司的庭院里,看着烈日当空,张居正在皇帝的身后,俯首说道:“陛下,此举恐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