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正文卷第三百一十一章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朱翊钧作为君王,他不能在看到大明百姓蒙受苦难的时候,选择视而不见,所以他做了,他把孔尚贤的义子,那个杀人的凶手喂了狗。 兖州孔府既没有仁,也没有孝,这就是孔府,他们连夫子的楷木像都没有保存好,几次三番的丢失,甚至仿造,这让朱翊钧对兖州孔府的孔家店愈发的轻视了起来。 朱翊钧将案子完全交给了王崇古,兖州孔府罪孽深重,问斩已成定局,即便是张居正,也无法阻拦,连贱儒都不会答应宽宥,因为大势已成。 兖州孔府轰然倒塌,而紧接着关于新任衍圣公的议题开始在朝堂中展开了争论,而大明皇帝却迟迟没有任何的动作,奏疏入了阁,进了司礼监,再到陛下手中,再回到朝臣手中,就三个字,知道了。 衢州孔府的人已经入京,可是陛下却迟迟不肯册封,这让贱儒们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或许斗争就是如此,你退一步,你的对手就会进三步,这次贱儒们退了一步,陛下似乎有得寸进尺的想法。 李东阳在的时候,武宗皇帝甚至打算把衍圣公的名号从北孔给夺了去,专门派人去衢州,找到了南宗嫡系的孔彦绳封为了五经博士,并且准许其子嫡长孙世袭,所以衢州孔氏的嫡系传人仍在。 武宗皇帝做不到,因为李东阳离朝,杨廷和为首辅,武宗不仅没有废了衍圣公,甚至还给兖州孔府重新修建了家宅。 杨廷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了孔洙让封的典故。 南宋末年,南宋朝廷封的衍圣公孔洙,拒不接受元廷的册封,而后北宗接受了胡元的册封,世修降表的兖州孔府自此拿走了衍圣公的封爵。 杨廷和说既然当初孔洙让封,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翰林院五经博士孔闻音就是衢州孔府的宗主。 大明皇帝迟迟不肯接见,让朝臣们非常的紧张,如此大事,皇帝如此态度,是打算食言而肥吗?陛下坚挺的信誉要破产了吗? 五月二十三日,大明皇帝朱翊钧再次前往西山宜城伯府,朱翊钧带着皇后来到了西山避暑来了,五月的天已经酷热了起来,朱翊钧懒懒散散的坐在躺椅上,张宏拿着一把大扇子扇动着。 皇帝在钓鱼,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钓鱼上,鱼咬了钩还是不咬,他都不提杆,他喜欢打鱼,没羽箭和弹弓,可是箭无虚发,他在思考衍圣公的处置。 武功了得的大明皇帝,不需要水猴子给他挂钩了。 “先生,这些日子,儒学士们可是没少叨扰吧。”朱翊钧乐呵呵的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真的是满面愁云,这些个贱儒,整天递来拜帖,张居正不堪其扰,不胜其烦,这大概也是朱翊钧的恶趣味吧。 “陛下在犹豫什么?”张居正也是蛮好奇的,他的徒弟他再清楚不过了,做事果决,这一直不肯接见新的衍圣公,究竟是在犹豫什么呢? “衢州孔府,会不会是下一个兖州孔府呢?”朱翊钧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就是他一直不肯恩封的原因。 张居正点头说道:“会,一定会。” 衢州孔府一定会变成兖州孔府,因为南宗一旦得封,他必然就成了孔氏家庙大宗之首、衍圣人血脉,地位会变得尊崇无比,衢州孔府就会变成人上人,到那时候时,做不做好人,就由不得衢州孔府了。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朕打算把衍圣公府建在京师,也省的放到地方祸害地方百姓了。” “京师乃是天下学子云集之地,衍圣公府,圣人家庙,在京师最为合适,陛下圣明。”张居正认真思忖了下,肯定了陛下的想法,再分到衢州去,那是在地方,地方官面对孔府只会束手束脚,还不如放在京师,京师是庙堂之高,衢州孔氏在京,就是做下天大的恶,也不会比兖州孔府更大了。 张居正甚至连理由都给陛下找好了,每三年一次,大明学子云集京师,瞻仰便极为方便了。 有好处必然也有坏处,大明的文教中心来到京师,和政治中心在一起,必然会助长大明贱儒们的嚣张气焰,会给皇权带来很大的麻烦,尤其是在风力舆论方面,贱儒们会聚集在孔府的门下。 有舍有得,就看陛下取舍了,目前来看,陛下还能镇得住,如果日后子孙不孝,镇不住了,也杀不得,那再把衢州孔府封回去便是。 朱翊钧靠在躺椅上,看着鱼竿,面色平静、语气平淡的说道:“嘉靖年间山东莱州府昌邑有一个墩台远侯叫赵齐,在嘉靖四十二年,刺探北虏时,不幸遇难,一直到隆庆五年他的信牌才被找到,他回来晚了,被大雪堵在了山里,塞外的雪都是白毛风,上下左右前后,都分不清楚,应该是活活饿死,尸首被山中走兽所分食。” “找到的时候,就剩下一些残留的骨头和碎衣。” “赵齐有个女儿,叫花妞,花妞五岁没了爹,这次凌部堂在山东查案,花妞成了娼妓,根据凌部堂的了解,赵齐没有回来,他家里就被吃了绝户,吃绝户的理由是赵齐投了北虏,做了汉儿奴,吃绝户的不仅仅有莱州张氏,还有花妞的叔叔伯伯。” “花妞有两个哥哥,这两个哥哥,一个跟人辩解,说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投敌,跟人打架,结果被打死了,另外一个,则是跟人争水,村里人不让他家浇地,这个哥哥就跟人去争论,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花妞的娘,只能把花妞给卖了,而后自己投了河。” “凌部堂找了许久,找到了花妞,花妞已经成了娼妓,染了病,命不久矣,大抵是要死了。” 朱翊钧平静的讲述着他看到的那些案卷,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好多起案子,这背后有的是兖州孔府指使,有的是孔府的爪牙自己做的,陈竹的案子,不是孤例,赵齐的案子,也不是孤例,无数的这样的惨剧,在山东地面,不断的重复上演,重复轮回。 “朕恨不得把孔府满门还有他们的爪牙,统统喂狗!”朱翊钧讲着讲着终究讲不下去了,咬着后槽牙,面色狰狞的说道。 朱翊钧真的很生气,只是把孔胤林喂狗,他不是很满意,可大理寺卿陆光祖、海瑞、李幼滋等人的反对犬决的理由也很充分,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当下世势的极限了。 如何减少贱儒对大明的损害,是朱翊钧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先生,朕究竟该如何分辨贱儒呢?”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 张居正抖了抖袖子,摸出了一本奏疏,打开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而后又拿了出来,略显迟疑的说道:“陛下,臣有本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让先生如此犹豫。”朱翊钧拿过了奏疏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瞪大了眼睛,认真的研读了起来,怪不得张居正犹豫,这本奏疏,讨论的内容是贱儒的通病,奏疏的名字叫《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 张居正当然要慎重,因为他这本奏疏很容易伤到善类,他其实不想呈送给陛下,可是思前想后,他还是拿了出来,陛下已经亲政了,他的奏疏只是一个参考和意见,陛下如何决策,那是陛下的事儿。 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一共从八个方面三十二个特征入手,供给陛下参考。 第一个方面则是平日言行上,则是异于常人,别人睡觉他唱歌,别人唱歌他睡觉,喜欢无病呻吟,常陷叵测于不测,惶惶不安,忧虑重重,杞人忧天。 第二方面则是做事中,这山望着那山高,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大事做不成,小事不肯做,做事粗枝大叶,漫不经心,遇到困难则退缩,今日事推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三方面则是就学上,不尊闻道于先之师长,读书虎头蛇尾,一知半解则觉得自己已经全然明白,学问全空却沾沾自喜。 …… 朱翊钧看完了这本奏疏,十分确信,自己问对人了,张居正对贱儒十分的了解,甚至比贱儒自己本身还要了解他们,这是张居正给皇帝的一本遴选循吏的参考,也不是让陛下完全照着上面挑选。 在某个方面上,有些这种习性,那不是贱儒,是缺点,人无完人,是个人都有缺点,但是八个方面,三十二个特征,样样都占了,必然是贱儒无疑,绝不可任用。 “先生大才。”朱翊钧将这本奏疏放进了袖子里,日后遇到了不知如何任免人事的时候,那就拿出来比对一下,这个人能不能用,自然一目了然。 贱儒一定做不成事,把他们留在京堂是恶心至极,把他们安排到地方,那是流毒无穷。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很久,月上柳梢头,燥热的天气终于凉爽了起来,因为是山里,朱翊钧也盖上了褥子,看着天空的明月,忽然开口问道:“先生,你说,大明会亡吗?” 张居正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会。” “先生大胆!竟敢咒我大明亡国!”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 冯保和张宏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惊骇无比,一个敢问,一个真敢说! 这对君臣,这都是讨论的什么问题。 张居正满是感慨的说道:“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与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两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更替,国祚何永昌。” “其实嘉靖年间,世宗皇帝曾经问过蓝神仙一个问题,世宗皇帝问,真的有人长生久视吗?蓝神仙说没有,世宗皇帝大怒,要责罚蓝神仙,后来还是没有下旨,世宗皇帝是知道的,这世上没人能长生,与天地同寿。” “没有长生之人,也没有国祚万万年。” 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过是美好的祈愿。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那为什么会亡国呢?”朱翊钧又问了一个问题。 “要臣来说,那就是天下困于兼并,陛下,这个天下,是我大明天下,何尝不是历代之天下呢?”张居正也不介意陛下的训斥,现在可不是文华殿上奏对,既然陛下问,他自然要照实了说,而不是说好听诓骗陛下,那是谗臣之道。 谈,没什么不能谈的,他们要的是大明中兴,目标是一致的,论政,才能更好的调整政策的方向,让大明国祚绵长。 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兼并,兼并的是生产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