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是最快找到短褐的,他生活清贫,短褐就是他在琼州的日常起居所用,回京之后,他家里就有。
左边的田亩很快就收完了,剩下几个廷臣,没找到短褐,站在干岸上,格外的尴尬。
谁有德,谁没德,一目了然。
这里面六部明公礼部尚书陆树声和右侍郎万士和就没找到,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没找到,四个人站在田边,尴尬无比。
人多力量大,很快番薯就收完了。
徐贞明带着一众小宦官小心的称重,在长达半个时辰的称重后,徐贞明拿着小本本,来到了皇帝面前,大声的说道:“陛下,右边未经过掐尖一共打了一万五千三十二斤,左边清点之后,一共打了两万五千五十三斤,按照五折一算,右边田的亩产为六百斤,左边亩产为一千斤。”
葛守礼疑惑的问道:“是多少就是多少,为何要五折一核算?”
海瑞看着葛守礼一脸的迷糊,无奈的说道:“干重。”
这个不种地的葛守礼,不太明白为何要折算,但是海瑞已经看明白了。
“原来如此。”葛守礼恍然大悟。
别人不知道,只会把疑问留在心里,等待没人的时候,再找人讨教,葛守礼倒好,不知道他真的问。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葛总宪问得好。”
番薯这种粮食,就得从一开始确定好折算标准,否则到了下面,干重鲜重混算,这番薯还没起飞就被折了翅膀。
有的时候,朝堂的确需要葛守礼这样的人,来问一些旁人不问的问题。
朱翊钧接着说道:“我们将番薯切条,晒干了之后,干重只剩下了原来的五分之一多点,所以五折一核算,右边亩产为六百斤,也就是五石,而左边亩产一千斤,大约为八石。”
“罗拱辰没有欺骗朕,只是他说的数十石是鲜重,我们所说的亩产五石,八石,是干重。”
“这么多人伺候这十亩地,可谓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小黄门们恨不得把每一个蚜虫都掐死,若是民间种植,亩产仍要折降,即便是按过半折算,番薯,也是杂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义。”
朱翊钧左手举着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甘薯,右手举着小孩拳头大小的马铃薯,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这一抹的笑意很快晕染开,成为了收获的笑容。
甘薯和马铃薯,都是杂植,杂植不是韭黄那样的经济作物,杂植也是粮食作物,只是不如小麦、大米占据了主体地位,甘薯和马铃薯补充了大明粮食作物的多样性,它的定位就是救荒。
海瑞看着摆放成堆的番薯,立刻明白了这种粮食的重要意义,他颇为感慨的俯首说道:“谷不足,则食不足。食不足,则民之所天不遂。农、衣食所出,王政之首务也。”
“每到荒年之时,隘山阨海之地,土瘠民亦贫,天赐雨少愆而难起四方,饥馑遂至,饥民待食嗷嗷,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群臣听到这里,赶忙俯首行礼,这海瑞不是直臣吗?怎么这次回京了,尽上些谗言,不规劝陛下行正道就罢了,还在这里带头唱赞歌!
海瑞之所以要上那道《治安疏》,还不是因为嘉靖皇帝一意玄修,二十多年未成临朝,这才直言上谏。
“陛下,西苑那边的土豆和番薯也已经收获了。”张宏穿着短褐,跑的极快,喘着粗气俯首禀报着。
西苑,就是嘉靖皇帝一意玄修的地方,就是太液池、北海、中海、南海等一大片区域,在万岁山以西,有城门陟山门和太液桥两条路入湖中琼华岛。
岛上有广寒殿,壬寅宫变之后,差点被宫女勒死的嘉靖皇帝,就搬居西苑的广寒殿内,其他地方都是水,唯独太液桥和承光殿能上岛。
壬寅宫变之后,严嵩就长期在太液桥外的承光殿当差。
二十年的时间,嘉靖皇帝都深居西苑之中,不住皇宫禁城,而住在宫外的苑囿——西苑。
朱翊钧在上林苑,也就是煤山脚下把百果园变成了育苗室和宝岐殿,但是不代表他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宝岐殿在明,是个靶子;西苑琼华岛大片花苑在暗,和景山之下的格局是相同。
“收获如何?”朱翊钧看着张宏问道。
张宏掏出个小本本,把统计的数据禀报了一番,以干重计,未曾祛毒薯苗亩产是五石,掐尖杀青薯苗亩产为八石,和景山之下的亩产是大致相同的。
张居正在宫里有冯保这条能够确切消息的线,他都不知道西苑也在种田,更遑论其他只能收到一些模棱两可消息的其他人了。
小皇帝如此的谨慎,即便是在皇宫里种地,安排了重重人手把手,守备如此森严的情况下,居然还在西苑开辟了一片备用田,防止景山宝岐殿出现差错。
张居正一点都不认为这是冯保的主意,这半年多以来,张居正和皇帝陛下接触极多,这显而易见,是小皇帝的手笔,小皇帝在防备谁,不言而喻,在防备有人居中坏事。
大明首辅思索了半天,似乎自己也在防备的名单之上,因为他也不清楚西苑还有一个宝岐殿。
这狡兔三穴的狡猾劲儿,到底是跟谁学的?
张居正思索了半天,好像是跟自己学的…
朱翊钧笑意盎然的说道:“很好,很好,朕凉德幼冲履至尊之位,仰赖内外文武大臣辅弼,此乃救荒之良物,乃是我大明之喜事,冯大伴,二十七位廷臣,每人称五斤番薯,带回吧。”
恩赏,皇帝亲手中的番薯,二十七位廷臣,人人有份。
“谢陛下圣恩。”群臣再次谢恩,奖励的东西不值什么钱,按照干重,也就是一斤米的价值,但是这玩意儿是皇帝亲手种的,意义非凡。
朱翊钧看向了徐贞明,徐贞明看着一堆堆的番薯傻乐,压根就没注意到小皇帝在看他。
冯保轻轻的戳了戳徐贞明,徐贞明有些迷糊,而后才恍然大悟,向着宝岐殿的而去,取了一份奏疏回来,递给了张居正说道:“元辅先生,这是陛下授意臣写的《重农桑务本鼎建组宝岐司疏》。”
朱翊钧看着徐贞明,略显无奈,这是给徐贞明邀功的一本奏疏,的确是他这个皇帝授意的,宝岐司,专事农桑研究,包括了农具、肥料、农务、四时、植保、畜牧、以及番夷作物改良等等内容。
但是这能开口说是皇帝授意的吗?!
就不能说是自己写的吗?!
徐贞明这句话是慎重考虑过的,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贵己自私,这种事徐贞明做不出来,既然是陛下的主意,那自然说明好,日后无论谁承了这份恩情,都是承陛下恩情。
而且奏疏中,宝岐司的选址就在西苑(皇家园林)之内,徐贞明说自己的主意,那也得有人信才是。
朱翊钧之所以借着徐贞明的手来完成这个提议,完全是他还没有亲政,只能这么兜这个圈子,兜这么个圈子,是有意义的,这是政治余地,大家都有进退的空间,不至于都下不来台。
张居正不同意,也是驳斥徐贞明,而不是皇帝陛下。
结果徐贞明直接说是皇帝授意,把这个进退空间直接给弄没了。
徐贞明是个器才,百般不会,只会种田。
张居正拿过了奏疏看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容臣看明白后,暮鼓之前,贴浮票上奏,廷议此议。”
张居正没有任何小瞧陛下敕谕的意思,哪怕是通过徐贞明表达,张居正也会走完所有的流程,慎重对待。
张居正不是严嵩、不是徐阶、不是高拱,他没有政治继承人,他最希望就是皇帝陛下能够成器,成才,带领大明走出泥潭,恢复元气,让大明再兴。
看到皇帝陛下肯做事,而且能做成事,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阻拦。
张居正需要确认,宫里的宦官们没骗皇帝。
至于宝岐司的一应开支,张诚、罗拱辰刚刚从天子南库带回了一大笔的银子,足够用了。
“陛下,臣请迁安伯戚继光回京,领番苗主持三镇之地屯耕。”张居正收起了徐贞明的奏疏,俯首说道。
戚继光是边将,怎么可能轻易回京,但是陛下给了戚继光迁安伯的身份,戚继光摇身一变成为了武勋,那么戚继光就可以随时回京了,武勋虽然式微,但是勋贵就是勋贵,武勋在地方任职叫做客用,就是在别的地方做客。
戚继光有了武勋的身份,就可以随时回京了。
张居正请旨让戚继光回京,主要是这京营提举将才的事儿,也到了时候,无论是兵部左侍郎吴百朋,副总兵杨文,都不太适合当总裁(汇总裁决其事),而戚继光适合。
说得更加明白些,杨文和吴百朋,压不住那么多的刺头,得把戚帅这尊大神请回来压阵。
葛守礼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前大同总兵官马芳回京,领番苗主持宣大屯耕之事。”
戚继光能打,晋党的马芳也很能打!
马芳的身份其实非常尴尬,幼时被劫掠,少壮逃回,他这个南归的身份,在嘉靖三十二年到四十五年,大明和鞑靼激烈冲突的年代里,不被信任,马芳从一边卒,靠着战功一步步往上爬,若非嘉靖皇帝出面说勇不过马芳,马芳也不会如此顺利到总兵官的职位上。
马王爷三只眼,就是马芳,脑后长眼悍将也。
葛守礼憨直,但是杨博交代他的话,他都记在了心里,高举尊主上威福之权的大旗,张居正要做事,晋党跟着做事。
张居正做得好,是理所应当,晋党做出来一点成绩,那就是恭顺之心。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葛总宪所言有理,边方开垦荒田,土地本就贫瘠,而且水利不便,屯耕番薯,救荒之用,恰到好处,宣府大同亦应屯耕,以充边方之实。”
张居正需要晋党或者其他什么党派,来维持平衡,至少要维持表面上的平衡,成家立业,大明男子十五岁成丁大婚,二十岁合冠立业,至少要陛下十五岁成丁才能亲政,要到二十岁合冠,才能完全理政。
这十年的时间,张居正不能搞一家独大的一言堂,要不然,即便是张居正不想,也有的是人推着他往前走。
元辅这个位置,退一步是无底深渊,进一步就是千古佞臣。
海瑞想了想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请俞大猷进京,领薯苗屯耕以养其锋锐之气。”
俞大猷进京是为了海瑞的《以图治安疏》中开海宏愿,开海会有很多的麻烦事,刀不够锋利,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开海。
“那就各写一道奏疏,明日廷议吧。”朱翊钧摆了摆小手说道:“今日就到这里,朕回宫习武去了。”
朱翊钧看着那一堆的番薯,就是乐。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见礼,今天大明权力中心的二十七位廷臣,着实是有辱斯文,但是这番薯乃是杂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义,日后说起此事,也可以说一声,救荒我参与!
是夜,全楚会馆书房文昌阁内,灯火通明,张居正坐在首位,杨博坐在左侧,海瑞坐在右侧。
“今日请二位来,是有件事要说,杨太宰上奏请辞,陆树声也上奏请辞了,六部明公,两部空缺。”张居正言简意赅的说明了今日把杨博和海瑞都叫到全楚会馆的意图。
不是海瑞话语权有多重,而是海瑞有清誉,让海瑞来做个见证,言官要是对这一轮的人事变动有不满,海瑞眼见为实,总算是有个旁人佐证一二。
省的满城非议连连,搞得谁都灰头土脸不好看,张居正同意海瑞回朝,也存了一些利用海瑞的心思。
政治就是这种冷血无情的游戏。
“杨太宰真的不多留了吗?”张居正看着杨博颇为真切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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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