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 曹丕自去年便独居在松林苑内,这是一方司空府内,不大不小的一处院落,诚然他很想单独开府居住,然而,在曹昂这个兄长为单独开府出去之前,他莫要想冲出曹操的掌控之下。 清香在小小的铜炉里冉冉升起,司马懿同曹丕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置了一方桌案,据司马懿说,这是他在陆浑山时,随师父胡昭所学的习惯,“看来世兄在您恩师那里学到的不只是知识,还有这些新颖的事物啊。” 司马懿笑了笑,端起热气腾腾的浆壶,先为曹丕的盏中盛满蜜浆,侃侃而谈道: “吾生平便是这样的性子,碰到一些好的事物总要学一学,让公子见笑了。” 曹丕嗔怪道: “世兄这是说的哪里话,何来见笑一说。”二人闲聊攀谈一会儿,不约而同的一起沉默起来。 “世兄与我那兄长见过面了?”二人沉默了许久,曹丕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问道,听到曹丕的问话,后者顿时一愣,随即点点头,失笑道:“是啊,那日在丰毓楼,一睹了长公子的英姿,与坊间相传的并无二致。” 曹丕无声的点点头,并未开口。 “公子怎的不说话了?” 曹丕深深的注视着司马懿道: “世兄对我那兄长的评价如此之高嘛?” 司马懿闻言反问曹丕道:“却不知长公子在你的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呢?” 曹丕一愣,随即陷入深思之中,记得那时,兄长在自己心中是完全可以比拟父亲的存在,对自己的关心备至,为自己识字、授业、解惑,在自己闯祸的时候,还未自己抗下罪责…… 记得自己那时非常羡慕游侠们的快意恩仇,堪堪小大人的年纪就学人家饮用辛辣的酒水,望着窗外寒风肆虐,屋中炉火生暖,好不惬意,那时兄长闻言而来,记得那年的兄长还没有十八岁,却如同浊世翩翩的佳公子,令与自己饮酒的几位游侠儿“心旷神怡”,兄长并未因几个游侠出身粗鄙,反而笑着与那几个游侠儿打着招呼。 普普通通的杯子在曹昂手里仿佛熠熠生辉的琉璃一般,望着曹昂的风姿,那时的自己对兄长推崇备至,恨不得认丁夫人为生母,足见当年的自己对兄长是有多么的敬爱有家。 酒宴过后,曹昂当先出门,将身上的大氅结下,披在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好像不惧寒风刺骨,他永远忘不了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是怎么轻轻抚着自己的脑袋,自己是如何依偎着他,兄弟二人回了家…… 想到此处,曹丕不禁眼含热泪,自己是何时开始同兄长作对的呢? 好像是听闻兄长身死宛城之后,心境就出现了变化,对大哥故去的伤痛被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冲淡了。 在自己做着继承人美梦时,大哥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从空欢喜一场到“别来无恙”,曹丕并没有因为兄长的平安归来,感到开心,他的心里开始愈发阴暗,他无数次强压心中的想当面质问曹昂“你为何不死”的冲动,面上依旧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但是假不假,他非常清楚明白。 起初他觉得曹昂的死会冲淡他在自己心中的伟岸地位,可是当被司马懿问起之后,他忽然发觉,曹昂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从未变过,只不过一直被野心压制,而今细想之下,渐渐生出了愧疚的感觉。 双手紧紧攥起,直至关节发白,面露痛苦纠结的挣扎之色。 司马懿人精一般的人物,又怎会猜不出个大概,他所问的问题就是要让曹丕直面问题,让他有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感觉,坚定地一条路走到黑,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得回头。 “看来长公子在你心中依旧光彩夺目,不可逾越啊。”司马懿缓缓开口说道。 曹丕闻言冷视司马懿,他的眸子像一头饥饿的野狼,在注视着猎物,司马懿凛然不惧的与他对视。“公子觉得,前期所做的铺垫都是假的?长公子会不明白你的一举一动?” 他不答话,依旧冷视司马懿,只是眸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慌并未脱离司马懿的注视,他继续说道:“就说那刺客,纵使他神通盖世,我也决计不信,没有有心人的操作,他能安然无恙的带着凶器进入到曹昂的视线之内……” “不要说了。”曹丕开口,“我不否认兄长在我心中的地位,但我也深知覆水难收的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司马懿故作不知的问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曹丕一字一顿的说道。只见他呼吸逐渐开始急促,大口大口的喘息,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忘我守一,六根大定。”一道声音突兀的传来,令在座二人面色大变,纷纷转首看去,只见不知何时,曹昂双手负后,出现在门口,笑着望向二人。 “子桓,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遇事莫慌,当气定神闲才是。” 曹丕此刻早已吓得肝胆俱裂,颤巍巍的想要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到是司马懿起身作揖,故作镇定的问道:“却不知长公子是何时来的,也不事先说一声,仲达好出门相迎啊。” 曹昂笑着走到曹丕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曹丕的肩头,可是曹丕却感觉曹昂的手仿佛泰山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猛地想起方才曹昂对他所说的话来 要心无旁骛,不得又丝毫杂念,心思要像冰一样清澈透明,纵使有再大的外界干扰也不要理会,不被惊扰,要处变不惊, 需要达到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境界,凝神定气,抱心归一,达到忘我的境界。 即心中别无所想,连自身的存在也要忘记,眼、耳、口、鼻、身、意六根凝定,即对外界的动静不理不闻,凝气于丹田,心中无私心杂念,吐与纳要交相呼应,集中所有心神,力求心内与心外皆无一物,心境就像冰一样清澈透明,毫无杂念。 按照曹昂所说,终究是平静下来,见到曹丕的面色再次如常,曹昂才看向司马懿道: “刚刚到,就见道子桓对着世兄怒气冲冲的,我这个弟弟心思还是不太沉稳,有劳世兄劝解一番了。” 司马懿听闻,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着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吾与子桓公子在评鉴历代先贤,观点不同自然有了争议。” 曹丕勉强抿嘴一笑,点点头,显然是认可司马懿的“说辞”。 曹昂听闻后,挑挑眉“哦”了一声,道:“说的是哪位先贤啊?”司马懿尚在沉吟中,曹丕却喃喃开口道: “是郑庄寤寐生的故事。”司马懿听闻面色大变,不可置信的看向曹丕,仿佛是在问“你怎可说这个?这与直接告诉曹昂你我所图有何两样?” 这个故事很简单,说的乃是春秋时,一代雄主,郑庄公的故事。 说的是郑庄公弟兄二人,母亲武姜因生庄公时与寻常不同,郑庄公是武姜在睡眠中生下的,醒后方知,先是生下来脚,最后才生下头,惊吓了姜氏,所以姜氏不喜欢他,荒谬地说他是“大逆不道”,倒着生的,天生的不孝。所以郑武功为其取名“寤生”。 与对待郑庄公相反,武姜对其弟弟叔段却百般宠爱。 按照古制,寤生是老大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成为郑国君主。 母亲武姜更加心怀不满,千方百计培养叔段的势力,以便强大后取代庄公。 于是她就替叔段请求封地想要制邑,庄公不同意,武姜又请庄公把叔段封到京襄城,庄公同意。 叔段到京后,称京城太叔,招兵买马,修筑城墙,准备谋反。卿士祭仲发现后告诉了庄公,庄公说:“只要我母亲武姜愿意,有什么关系。”祭仲说:“武姜没有满足的时候,不如早点把他们安置个合适的地方,不然就难对付了。”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瞧吧!” 郑庄公二十二年,弟弟叔段认为时机成熟,就和母亲商量谋反日期,武姜作出决定后就回信给叔段,让他立即起兵, 自己做为内应。 此时,郑庄公早已发现他俩的阴谋,截获了密信。拿到证据后,郑庄公即派公孙吕率二百辆兵车包围了京襄城,叔段措手不及仓皇逃至鄢陵,又被庄公追杀而被迫逃到共城后自杀。 这样以来,庄公对武姜更加不满,扬言“我俩不到黄泉不再见面”。 说得乃是一个兄弟反目的故事,曹昂不由得一愣,看向曹丕,心中想到“汝与我说这个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这些有何好争议的?难不成两位在讨论共叔段罪不至死嘛?”,司马懿打了个哈哈道:“只是先闲浅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曹昂也不理会司马懿的籍口,施施然坐下,道:“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要分享给你二人。” “兄长,但讲无妨,弟弟洗耳恭听。”曹丕作揖道,司马懿也是正襟危坐,听曹昂的讲述。 曹昂目视窗外,缓缓开口道: “这是一个春秋时期的故事,那个国度叫唐国。” 司马懿挑眉,心中道: “春秋时,诸国林立,倒是有这么一个国家。” “故事就发生在国君的长子与次子身上。”曹丕闻言,心中生出寒意。 “……兄弟之间为了能够称孤道寡,彻底决裂反目成仇,一世命即万世命,二弟想成为这个国度的主人,谁能拒绝受命于天际寿永昌的故事呢?” “后……后来呢?”曹丕不禁打了个哆嗦,颤巍巍的问道。 “多年以后,二弟孤独的坐在曾经梦寐以求的龙椅上,看着效仿他当年所为,争储的儿子们,他又会想起从前的自己与大哥来,或许这就是一个轮回罢了。” 曹昂神经质的笑了笑,看了看二人,道: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他起身向外走去,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行至门口,回首望向故作镇静的司马懿,面色僵硬的曹丕。缓缓开口道: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说罢,便笑了笑,随即出了松林苑,徒留二人面面相觑。 “他什么都知道!”曹丕痛苦的闭上双眼,惨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