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府。 王令原以为只有他和曹家父女,没想到汤小鱼也在。 看着一桌子萝卜白菜和馍馍,王令没什么胃口,绝不是他嫌弃曹府的日常餐食虽寡淡,要饭的还嫌饭馊,这在他们流民队伍里,是要遭人鄙视的。 之所以食欲不佳,纯粹是因为老孙头的离开,没了那个心情。 说来他自己都觉得有趣,以前他和老孙头为了抢半个馒头,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谁也不肯让谁,老孙头一急眼,就把脚杵进了他嘴里,他来者不拒,猛地咬下去,疼得老人家呲嗷乱叫。 什么尊老?什么爱幼?没有的事儿。 如今有酒有菜的生活来了,他却没了胃口。 吃饭的过程中,汤小鱼表现的很安静,王令也不知她和曹家什么关系,感觉双方似乎走得很近,只是那丫头有事没事就偷瞄他几眼,让他有些不自在。 王令清楚这绝非是少女情窦初开,对自己一见钟情,虽然他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并不意味着他自恋,意识到对方多半是出于好奇,他索性就当没看见。 席间,曹庸说了些关于王令明日去街道司报到的流程,嘱咐汤小鱼多帮着他一些,汤小鱼啄了一下脑袋表示明白以后,再无第二个人说话,气氛诡异的沉闷。 吃完饭,汤小鱼回衙门当值,曹霜絮也回了闺房,曹庸唤来一个下人,吩咐他把别院收拾干净,准备被褥和干净衣服,安排王令住进去。 王令看了这个下人一眼,发现此人正是在东门叫回自己的那个憨厚汉子,之前瞧得不仔细,如今正经端详眼前这人,约莫二十五六,身高接近两米,皮肤黝黑,四肢健硕,长得略显粗糙,但却有一双清澈如铜铃般的大眼睛,王令感觉自己眼前就像立着一头淳朴憨厚的大黑熊。 这吃什么长大的?王令在心中暗自惊呼。 似乎是察觉到王令的目光,这个下人也回看了王令一眼,他咧开嘴笑了一下,笑的朴实无华。 王令微笑颔首,以示回应。 随行前往别院的路上,王令与这名下人闲谈,得知他叫大武,本命武俊生,他们全村都姓武,所以也叫武家村。 王令在知道他真名后,忍不住腹诽道,你这生的也不俊啊······然后就继续安静的听他说下去。 武家村的人虽然过得并不富足,但家家户户都很友好,农忙时谁家要是忙不开了,大伙都会帮一把手。 只可惜,自从北边边境战争开启后,西北地区出现了许多流民组成的匪寇,那些土匪不敢抢有钱的老爷,因为老爷们家里都养着护院,所以就欺负起了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起初只是索要些粮食,后来战事愈发焦灼,土匪越来越多,来抢粮的一波接着一波,抢完粮食抢女人,村里的年轻女子都被掳走了。 村里的男人不堪受辱,拿起锄头和镰刀起身反抗,结果可想而知,全都被土匪乱刀砍死。 那些没有反抗的成年男子和小孩,也一并被土匪套上绳索带了回去,而村里的老人,连被掳走的命都没有,全部死于屠刀之下,大武是凭着一膀子力气拼死逃出来的。 他逃到青州以后,看到曹府招收护院的告示,他力气大,300斤的石墩被他轻松抱起走了几十步,这才入了曹府,有了个安身之所。 王令在听到土匪屠村时眼神变得冷冽如霜,他对各地的匪患再清楚不过,曾经就遇到过几次,也好在他身手了得,方才能几次带着老孙头死里逃生。 流民当中落草为寇之人不在少数,为了活下去就将屠刀挥向了和他们一样的苦命人,即便你身上没钱没粮也躲不过去,灾祸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噩梦,但在有些人却是发财的机遇。 人贩子! 王令对这些人深恶痛绝,而那些手脚不太健全的流民,土匪也不会放过,灾祸之年,吃啥不是吃?他们吃的人还少吗? 莫说土匪了,流民当中都有人易子而食,王令当初就救下过一个险些被几个流民烹煮的小女孩。 他曾当着老孙头的面埋怨过官府无能,这么多土匪竟然一个都收拾不了,结果老孙头听了以后却摇头苦笑道:“这么多,怎么收拾?” 王令一怔,是啊,太多了,若要根除匪患,就必须先安顿好流民,只要这些流民还在,他们当中就难免有人加入到土匪的行列中,若只是几个贼窝官府还能派人剿灭,可是如今哪个山头没有山贼土匪? 实在是太多了......整个西北上百万流民......实在太多了。 听大武说完他的遭遇后,王令对这个憨厚男人多了几分同情,本想说两句宽慰话,但看到他那朴实的笑容当中,夹藏着一丝苦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 曹府别院。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院,院门用一把锁封着,锁上斑驳的锈迹以及门上的苔藓,无不证明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过了。 大武取出钥匙准备开锁,好在这把锁一捅就开,没有出现王令担心的锁芯锈死打不开门的尴尬场景。 二人走进院子,能看出这里很长时间没人打扫过了,墙角处的杂草及膝,屋檐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蛛网,倒是院中有一片凤尾竹的长势极好,看着心喜。 院子虽不大,但足以一人居住,地上洒满了枯叶和风吹断的枝条,好在院中的水井被人用木板盖住了,没让这些腐朽落入井中,四周的墙皮有几处已经脱落了,花圃外围的篱笆也倒了一大片,原本长在那里的花朵早已被杂草掩埋,落入尘埃。 但即便是破败成这副模样,也依旧不难看出,这里的布局是原主人精心设计过的,看上去极为雅致。 感觉还不错······王令在心里给出评价。 大武领着王令来到房门前,他双手一推,就像是推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冷宫,房门上落下一片灰尘,二人急忙捂住口鼻,用手挥了挥漂浮在眼前的尘埃。 王令整个人都愣住了,心道,这得是多久没人住过了?就算没人住,也没人来打扫一下吗? 大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挠了挠头:“这里每月月初还有人来打扫,但是时间久了以后,负责洒扫的下人们发现,老爷和小姐从不来别院查看,所以他们也就懒得收拾了,偶尔才会过来清理一次杂草。” 王令感慨果然到哪都不缺偷奸耍滑之人。 “这原本是谁的住处?人又去了哪里?”王令问道。 大武:“我来得晚,听府上的丫鬟说,这里以前是夫人的住处,夫人过世后这里就荒废了。” 王令眉毛一挑:“那位曹家主母为何要设置这么一个别院?” 大武闻言,下意识左右顾盼起来,然后他瞬间又反应过来,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那个...也是府上的丫鬟告诉我的,说是老爷一家到了青州后,夫人时常惦念家乡,后来老爷为了解夫人的思乡之苦,置办了这个院子,并照着夫人娘家的小院的布置修整了一番,夫人生前常来这个院子,她去逝以后院子就荒废了。”大武不紧不慢说道。 王令颔首,接着问道:“那按理说,曹大人不是应该时常来这个院子缅怀亡妻吗?为何又将院门封锁,多年未曾踏足此处?是担心触景伤情吗?” 大武:“那是因为夫人去世前对老爷说,如果打算续弦,可以把这个院子重新改成新夫人喜欢的样子,老爷不愿再另娶他人,便在夫人离世后把这个院子锁起来了。” 王令没好气道:“然后,那些负责洒扫的下人,看曹大人也不踏足此地,干脆连打扫的工作都不做了?” 大武挠头,有些惭愧的嗯了一声。 王令翻了个白眼,对曹府管教下人的家风感到十分担忧。 先是狗仗人势的门房,然后出来个不分青红皂白仗势欺人的管家,现在又从大武的嘴里认识到了偷奸耍滑的家仆,以及,似乎很喜欢和别人谈论主家家事的丫鬟。 这些人真的是曹府的下人们?感觉他们对自己仆人的身份咩有半点自觉······王令不由得在心里吐槽道。 随后他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心想,倒也有个瞧着顺眼的。 王令二人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院子从里到外收拾干净,等他们忙完以后,一轮明月已经高挂枝头。 府上的下人送来了二人的晚饭,三叠小菜和八个馒头,王令自己吃了两个,剩下六个全进了大武的肚子。 吃完大武帮他打来了沐浴的热水,备好干净衣服,然后就修理篱笆去了。 洗过澡,挑了一套相对合身,黑底红纹的劲装,和之前灰头土脸的乞丐判若两人,加上他本就五官俊朗,此刻更像是个风度翩翩游历江湖的少年侠客。 头发尚有水分未干,还是湿漉漉的,为他平添了几分放荡不羁的风流潇洒。 他迫不及待的推开房门,迎着清凉的晚风,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爽,如电流般贯穿全身。 正在修整篱笆的大武听到身后的动静,撅着屁股扭头看向身后,见是王令洗好出来放风,夸赞道:“公子可真俊俏,不像我,比我好看一万倍,将来定能娶到好媳妇。” 如今他对王令的称呼都变了,从一开始的王令小哥变成了公子。 王令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就想要调侃他几句:“大武还没成亲吗?定是姑娘们怕你压坏了她们的身子,放心,若来年还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我就去跟曹大人那里帮你说个媒,许你个丫鬟当老婆如何?我看大小姐身边的樱桃就不错,小丫头活泼又水灵,还懂得伺候人,要来给你当媳妇,岂不正好?” 大武闻言,神色变得慌乱起来,连忙扭过头,修篱笆的两只大手也显得极为慌乱:“公子莫要拿我寻开心,樱桃长得那般漂亮,怎是我这个粗人能惦记的,我,我不用公子劳神,等我攒够了钱,自己就能娶到媳妇。” 哦?看来误打误撞撞到他心口上了,这家伙,居然还害羞了,看来他心仪之人就是樱桃没错了······王令哑然失笑,像樱桃那种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到了一定年纪,曹庸肯定会帮她寻一个好人家嫁了,而不出意外的话,大武这类人是断然不会出现在曹庸的目光之中。 可能也就正如他所说,攒够了钱,置办好田地,买一头牛,再找个人帮忙说一门亲事,然后生一窝娃,就已经是他最好的结果了。 难得干净一回的他,坐在门槛上,欣赏着星光璀璨的夜空,久久不语。 大武修完篱笆,乐呵的凑了过去。 王令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为什么一个劲冲着自己傻笑,但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旁边的位置,于是试探性的问道:“一起坐坐?” 话音方落,大武高兴得用力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想和王令坐在一块聊聊天,可是又怕自己的身板挤到王令,随后不知从哪搬来一个马扎,放到王令身旁。 王令看着这张和他身躯极其不相匹配的马扎,不免有些担忧,这真的能坐吗?不对,应该说,这真的是他能坐的吗? 咔擦······ 果然,他刚坐下去,下方就传来了木头断裂的声音,王令看着坐在地上发懵的壮汉,感到一阵无语。 他先是看向大武略显僵硬的脸,而后又看向他下方,哪还有什么马扎?这糙汉子屁股下面,只剩下几根迸裂的木头棍子。 大武涨红了脸,虽然在黑夜的笼罩下,他那张黑脸透不出半点红润,但从他的表情,却不难看出这人现在绝对很尴尬。 王令有些哭笑不得,他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大片地方,用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大他和自己坐在一起。 大武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傻笑,而后起身坐了过去,他一屁股下去,险些没把王令挤到地上去,真不怪门框狭窄,实在是这人身躯太大了,大到王令感觉自己在他旁边像个稚童。 努力调整好坐姿,二人望着夜空,王令此时思绪万千,他开始回想过去三个月的种种,一时思绪万千。 大武本想问王令,刚才他说要帮自己说媒的事是真是假,主要是他是否真的能娶樱桃,但是他嘴笨,刚才还矢口否认,如今问起又怕自己这点小心思被王令笑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就有样学样,跟王令一起望向星空。 望着望着,大武觉得气氛过于沉闷了,于是率先打破平静:“公子,我们为什么一直看着天上的星星啊?” 王令轻声道:“过去三个月脑子里都只有温饱二字,直到今日才注意到,这个世界的星辰竟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大武不明所以:“星星......不是一直如此吗?” 王令摇头道:“在我的家乡,已经很难看到这么多星星了,感觉自己上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夜色,还是在我孩童时期。” 大武:“那是挺久的了。” 王令:“那时候的我经常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去河边玩,玩着玩着天就黑了,然后大家一起坐在小河边,把脚泡在清凉的河水里,几个人坐成一排,数天上的星星,可是怎么也数不完,大人们从不会着急出来寻我们,只会在我回家时,象征意义的责骂两句,并提醒下次不能再这么晚了,可我们下次还依旧如此。” 大武:“我阿娘倒是从来没有训斥过我。” 王令:“每一次挨完骂,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去厨房,掀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总会有温好的热菜 大武:“我阿娘也常在我农忙顾不上吃饭的时候,把饭菜端到地里,生怕我饿着。” 王令:“后来,随着我越长越大,星星没了,那条小河也没了,甚至温好菜等我回家的人也没了。” 大武:“公子,你是不是想家了......” 王令沉默半晌,一个嗯字才从他口中闷声响起。 大武:“我也想我阿娘了。” 说完,这个魁梧的壮汉眼眶突然湿润,紧咬着下唇,极力克制内心翻滚的情绪。 大武抹去眼角的泪花问道:“公子,你...你刚才说我能娶到媳妇是,是不是真的?我娘活着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到我成亲,如今她老人家被土匪害死了,我再也没机会让她看到我娶妻生娃了。” 王令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喃喃道:“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