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蒙蒙亮,青州城四方城门大开,今天是青州首日向流民开放,允许他们入城,一般发生灾祸,流民是不被允许进入主城的。 王令对于这项规定深以为然,这一路上的惨剧他不知见了多少,曾经还从几个饿到眼泛绿光的流民手中,救下过一个险些被烹煮的小女孩。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恰恰相反,他杀过很多人,有国际人口贩卖集团的恶徒,为祸一方的毒枭,以及敌国雇佣兵,那些人在他眼里都是该死的,可是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即便是手上沾满鲜血的他也感受到了直击灵魂的恐惧,对人性的恐惧。 好在城门贴着告示,有不少地方招收力工小工,算是变相的解决了流民涌入可能造成的犯罪问题,只要有希望,就没人愿意犯险,另外这一路上都能看到巡街衙役官差,相信即便有心存歹意之人,也没那个机会作奸犯科。 王令走在流民队伍里,在他身边有一个邋遢老头,老人家衣着褴褛,即便是流民都忍不住想要远离他,虽然大家都是流民,但如此肮脏邋遢的,老孙头算是独一份儿。 老人一脸愤懑走在王令身旁,领先他半个身位,似是不愿意搭理王令的样子。 王令无奈道:“哎哟,行啦,也不知道你是哪来的一股子气,从昨晚闹到现在,该收收了啊。” “哼!”老孙头鼻息如牛,对王令依旧不理。 还不是因为昨晚王令冷不丁把街道司和城管大队联系在了一起,起初老孙头也不知道城管是做什么的,经王令解释是他家乡维护城市治安的执法部门,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城市管理的,到这里其实都还正常,老孙头也只是对自己的期许有些失落罢了。 但接下来,王令说的那些什么不爽别人就砸摊子,没收商贩小车,吃梨不给钱,调戏豆腐西施之类的,给老孙头气的够呛,他突然觉得不应该把这混小子放到街道司了。 正欲告诫两句,结果这小子居然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偷了那么多贡品,小兔崽子吃得太饱,往日里不怎么打的呼噜,昨夜里震天响,偏偏睡的还是山洞,王令每打一声呼噜,山洞里便回声四起,一声声此起彼伏,令他完全睡不着觉,害的老人家枯坐在洞口守了一夜。 最来气的就是王令起床和他说得第一句话,“哟?起得挺早啊,人老了是觉少哈”。 这世上哪有这般不善待老者的混球?害的自己一宿没睡好就算了,第二天还要一大早进城给他安排差事,一想到这混球打算进了街道司以后做的那些混账事,老孙头恨不得现在一棍子敲死他算了。 一路上的景物令王令感到新奇,他不住地四处张望,就像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的乡野村夫,见他这副模样,老孙头毫不吝啬地送上自己鄙夷的目光。 走着走着,前方的一队人吸引到王令的注意,那些人一看就是衙役,但穿着却有所不同,他们一袭黑衣束带,胸口处绣着白色浪纹图案,左右两侧的腰上分别挂着一把长刀和一卷长鞭,年龄几乎在二十到三十多岁不等,为首那人除外,不管王令怎么看,领头的那人都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 王令看着那个小丫头,柳月般的眼睛,娇俏鼻梁,红润小嘴,一眼就能看出,这绝对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胚子,稚嫩的瓜子脸上透着一股子不输于儿郎的英气,还尚未长开的娇嫩身躯,跟那一袭黑衣极其相衬,分明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惊奇的是,别人都腰配二指宽长刀,只有她右手拖着一柄与自己身长等同的大刀。 王令心里惊呼,我擦,这奇怪的反差感是怎么回事?看另外几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似乎这么一个丫头做他们的头,并不感到任何愤慨,反而极其尊重,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丫头片子······ “那些人是街道司衙门的侍城人,鞭挞不法徒,刀劈恶人骨,墨染官服贪难浸,心怀公正化清流,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快就能见到即将共事的同僚。”这是老孙头今天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王令用手指了指远处那个领头的少女道:“这街道司连十三四岁的未成年少女都收吗?” “十三四岁的女子都能嫁人了,何来未成年一说?”老孙头反驳道,旋即顺着王令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细瞧了片刻,待发现少女手中那口大刀后喃喃道:“原来是这丫头...” “你认识?”王令道。 老孙头叹息道:“算是吧,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既然她也加入了街道司,往后你多帮衬着些,就当替我还个人情。” 王令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没看她身边那几个人对她马首是瞻的样子吗?哪还需要我照顾,我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乞丐,连个户籍都没有,我不跪舔求她照顾我就不错了。 两人交谈之际,许是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那女孩突然转过脸来望向两人,然后带着人朝王令二人走了过来。 嗯?莫非认出了老孙头,过来认亲的?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也不像啊,哪有故人重逢该有的氛围。 王令愣在原地,一双手也不知道放在哪,更不知现在是该拉着老孙头遁走,还是继续留在原地,挣扎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女孩已经托着大刀带人来到了他们面前。 王令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老孙头,既然是认识的,至少不会被找麻烦才对,话说离近看这姑娘和她手里那口刀,着实有些骇人呐······ 怎料,女孩语气冷冽的开口道:“你们两个,刚才就发现你们鬼鬼祟祟的,劝你们别动歪心思,进了城就放老实些,不然带你们回街道司吃鞭子,有你们苦头受的,听懂了吗?” 明摆着就是吓唬人,真要想带我们去街道司,还说这么多干什么,直接以可疑分子为由带走便是,看样子就是在给予警示,还真别说,若是换了一般人,仅凭她手里那口刀就能把贼胆吓飞了。王令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表现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缩到老孙头侧后方,像是被吓到了。 汤小鱼见这个青年胆小怕事的模样,一方面窃喜自己的威吓起到了作用,另一方面又对王令有些瞧不上眼,如此怯懦的让一个行将枯朽的老人挡在自己身前,心想,这么大个人,怎么这般没出息······她看向王令眼神多了一丝厌恶和可怜。 王令倒是没想那么多,但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对劲,不认识?他看向老孙头,那眼神像是在质问:你不是说认识的嘛? 老人对王令如刀般的目光好似没看见,突然作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向汤小鱼拱手道:“老朽与孙儿逃难至此,我爷孙二人乃乡野之人,进城后难免感到新奇惶恐,只想进城混口饭吃,绝对没有为非作歹的想法,还请大人明鉴,若方才有冒犯到几位大人之处,望几位大人莫怪”。 汤小鱼盯着弯腰不起的老孙头,并没发现异常,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王令,见他与自己对视一眼后,又胆怯地将目光缩了回去,甚至害怕的躲到了爷爷身后,对王令再次轻看了几分。 “如此便好。”她刚要带人离开,又顿了顿,回头对王令说道:“每日午时至未时,城南菜市口施粥,城中各处纺市皆有商户招工,若是没能找到活计,可以去北郊河道码头碰碰运气,那里常年招手力工,我看你四肢健全,扛几袋货物应该没什么问题,找份像样的活计,你阿爷年岁已高,莫让他忍饥挨饿,照顾好老人家。” 望着一行黑衣离去,王令这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对老孙头道:“老家伙,你刚才装得挺像啊!” “你也不差你也不差。”老孙头嘿嘿笑道。 王令道:“你不是说认识她吗?她好像不认识你啊,而且你刚才也没有要表明身份的样子。” “我有说她认识我吗?”老孙头努了努嘴道,然后轻叹一声:“我与她的父母是认识的,那孩子还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一面,认不出我也是正常,我不向她坦白,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该如何面对她...” 王令看着老人难以掩饰的愧疚神色,问道:“她的父母···” “走吧。”老孙头没接话,说了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沿着主路缓步前行。 “。。。”王令伫立原地,沉默了片刻,他分明从老人的神态中看出了自责、愧疚等复杂的情绪,却又不好多问。 等他追上老孙头时,对方又恢复成不正经老头的模样道:“这青州城如此繁华,过去三个月遭了那么多罪,要不是老头子我急着赶去缙州,倒真想留在这里快活几日,小子,你知不知道青州男人的快活林在何处啊?” 王令挑了挑眉问道:“何处?” 老孙头一脸坏笑道:“自然是欢梦楼了,那里的姑娘,啧啧啧......水灵!” ······ 汤小鱼带人走远后,身旁的一名下属凑上前问道:“小鱼,刚刚那两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汤小鱼短暂沉默了片刻道:“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那两个不像是普通的流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第一眼看到他们时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我们过去后,那两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变了......三哥你现在回去,偷偷跟着他们,莫要被人发现了,看看他们去哪。”汤小鱼看向处在队伍尾端的一名侍城卫,被她唤作三哥的侍城卫收到指示,干脆利索的转身离去。 方才提问的那人道:“小鱼,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玉城哥你也知道,如今城里多了这么多流民,不得不谨慎一些。”汤小鱼回复道。 左玉城点头道:“嗯,你说得有理,对了,昨日指挥使大人向曹大人提及了咱们二房空缺的总旗令一职,我猜十有八九会推你上去。” 汤小鱼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没有了方才的沉稳,言辞略显慌乱道:“玉城哥,莫要胡言乱语,挑选何人担任总旗令,二位大人自有人选,哪...哪轮得到我一个小丫头啊...” 左玉城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拍了拍汤小鱼的小脑瓜,笑道:“你就别谦虚了,在咱们这些兄弟眼里,除了你以外,谁都没资格领导二房,也只有你当上这个总旗令,才能让我们心甘情愿的效劳,毕竟这也是我们这帮兄弟的心愿。” 其余几名侍城卫相视一笑,点头表示了对左玉城这番话的赞同,看着汤小鱼难得展露出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级的少女姿态,众人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 汤小鱼也不再扭捏,她清了清嗓音开心笑道:“咳咳,那要是真让我当上总旗令,我请兄弟们大吃一顿,还要配上几坛醉仙居的好酒!” “吼!小鱼最棒了!”路上行人不知道这几位官爷怎么就突然欢呼雀跃了,都有些莫名其妙,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也不敢支起耳朵去听,毕竟这几位可是侍城卫,惹不起。 ······ 老孙头领着王令行至一处府邸前停下,王令瞧这磅礴大气的府门,门上牌匾写着“曹府”二字,他不禁感叹道:“我的天呐,老孙头,你要找的人住在这种地方?你确定是这里吗?这户人家什么来头,住得起这么大宅子”。 老孙头驻足,抬头望向曹府,眼神中透露出故地重游的感慨,他语气平淡的说道:“这府内的主人名叫曹庸,是青州知府。” 王令惊讶万分道:“青州知府?!你要找的人是青州知府?难怪你说要把我安排到那什么街道司去,我原以为你顶多是和街道司的主事相识,原来走的是知府的后门啊。” “哼!老夫安排你到一个小小的青州街道司任职,还需要走知府后门?我来这一趟,那是他老曹家祖坟冒了青烟。”老孙头不屑道,说罢便朝着曹府走去。 负责看守那两个门房,早在这一老一少出现时就注意到了两人,此刻看到其中那个破衣烂衫的邋遢老头走来,顿时心生厌恶。 “你们哪个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你家老爷,就说一位姓孙的故人在门外等他。”老孙头负手而立,摆足了高位者的姿态。 王令在他身后一脸黑线,心道,哪有你这么登门拜访的,这不得让人抄棍子打咱? 果然如他所料,门房听到老孙头的话,怒斥道:“哪来的老叫花子,我家老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还让我们老爷出来见你,怎么不让皇上从京城赶来见你呢!哪个老王八壳子没夹紧,把你这么个东西给露出来了?赶紧给老子滚,再不滚爷就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