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自然明白,姐姐对她本人和自己这个让她看得比自个儿都重要的弟弟以外的东西一直都不怎么上心,就像是前些年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生死看天,各由造化”。 从小到大她都能把所有事算无遗漏的安排妥帖,事无巨细,但也仅仅是在他们姐弟两人身上,对于旁人却总是说些什么“老天爷都安排好了人力岂能左右”的话。想想自己那一大家子,即便是家里那说一不二的老爷子有些什么事,都指使不动自己这个颇有些手段的孙女。 夜三更记忆里该是几年前,那时里自己这个姐姐在大周最高学府国子杏坛寺求学。 国子杏坛寺还是先皇国泰帝在位期间组织兴办,前朝里官员任用大多是各道府举荐贤能,莫看这位在位也才五年的第二位大周圣人国泰帝,也是一心向学的儒士。这五年里对于本朝擢官制的改革可谓大刀阔斧,选贤任能为天下人大开方便之门,改举荐为科考,让寒门弟子有路可走有官可做,而不再是代代为民一辈一辈面朝黄土背朝天。 也正因此,汇聚天下博学饱读之士国子杏坛寺应运而生,囊括大周各地好学英才集结于此,四书五经性理算术,诸子百家争鸣,掀起一阵好学之风,最甚时连得儒教祖庭兖州城外杏坛都不如京城杏坛寺风气之盛,那时还有个“杏树枝丫踩枝干”的说法。 也正是因为这般备受推崇,国子杏坛寺历任大祭酒自然也并非等闲。都说学富五车之辈定有才情可冲斗牛,此话一点不假,从建寺到现在五六十载,前前后后四位大祭酒,个顶个的眼高于顶。想来也是习惯了皇室都要对他礼让三分的至高待遇,是以总觉得自己比谁都是高人一等。 那个留了一撮山羊胡、整日里高高在上拿鼻孔瞧人的前任大祭酒茅南行尤甚! 那天赶巧也是顺路,自小一看书就犯困的夜三更从未有心说是去杏坛寺,这日里竟鬼使神差的就拐了个弯去找姐姐。 凭着那张在皇城里也算是混了个眼缘的脸,夜三更未开具任何出入文书就擅自进了非教员学生不可入内的大周最高学府。 正巧就被那个整日里无所事事在最高学府里晃荡的大祭酒撞见。在索要出入文书未得的情况下,大祭酒便斥责了夜三更几句,尔后就是责令夜三更出去。 夜三更也不想跟这个把所有制度法令桎梏加身奉做唯一标准的迂腐学究纠缠便转身离开,可没成想这老头儿跟着夜三更出了门以后便厉声斥责守门兵卒,骂他们不守规矩放进一个“闲杂人”。这也就罢了,夜三更觉得错在自己也就未做计较,可那老头儿变本加厉,似是指桑骂槐一般还扬言要去上奏朝廷撤了这几个玩忽职守的门房守卫。 夜三更以为这本就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凭着点关系薄面也就不用出示什么身验便进了这座普通人眼中守卫森严的大周最高学府,估计这老头儿怕也是明白这内里缘由,毕竟自己在这西亳城里也算是有些个名声。 可自己也听从这老学究的话离开了国子杏坛寺,怎得这到头来还牵扯上了这几个无辜守卫? 夜三更气从心来,也是担心动手的话怕是一指头就能让这不知变通的陈腐老头儿归西,就跟他理论了几句,也算是帮着那几个守卫说说话出口气。就算真是上奏朝廷撤了他们的职,大不了自己出面周旋一下让他们去别的地方做事也未尝不可能。 可没成想那老头儿得理不饶人,指着夜三更就说什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还义愤填膺似是气到哆嗦的说什么“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更是大谈“孺子不可教”的道理,还一副看透世事的江湖骗子模样抚着那撮被学生私底下称作牛尾巴毛的山羊胡讲什么“如此少年不守法令当之误国”的狗屁言论。 老学究引经据典满口之乎者也莫说是那几个没上过几天私塾的守卫听不懂,就算是自小在家被强行灌输各种书经的夜三更都觉得自己似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夜三更本打算不理这个张口规矩闭口制度的迂腐老学究,可他也没成想这老头儿在这里嗷天呼地的发了一阵子疯似的,全让本来以为有热闹可看的姐姐瞧在了眼里。 或许旁人不知道,姐姐对夜三更那近乎于极端的溺宠心,别说一个从四品的大祭酒,怕是当今天子要是说道点夜三更的不是,这个自小就护犊子到引以为傲的姐姐都要替弟弟找回脸面。 也不用别人添油加醋,就凭这老头儿对自己弟弟那像是村妇骂街就差跳脚掐腰的模样姐姐也看不过去,当下上前就跟自己平日至少是在表面上尊崇有佳的国子杏坛寺里地位超然的大祭酒理论起来。 姐姐这人说话很有学问,先是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的从大祭酒口中问出他为何要骂自己弟弟,尔后又从其话语里抓住一丝漏洞,然后便从这点入手,单是这老头儿在大周最高学府门口大声喧哗扰乱教学打扰生员学习就让姐姐说的他只剩下手指乱颤哑口无言。 那老学究甩下一句“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之后便愤然离去,更说要去面圣告御状,把这个目无法纪目无尊长不懂尊师重道的女娃娃治重罪。 在老学究眼里无法无天的姐姐肯定不会在乎这些个被强行安插的所谓罪名,当时也未理怒气冲冲朝着大内皇城走去的老头儿,可你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凭夜三更对姐姐的了解,当着一众生员学子让祭酒下不了台只是给弟弟找个颜面,弟弟当众被辱这事就此揭过显然不可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女子报仇可是要从早到晚。 姐姐回了家便开始打听这大祭酒的喜好习惯、生活琐碎,仅用了一宿便借着给太后送茶点为由去了宫城内院,并在僻静处趁人不注意丢了个鼻烟壶。然后又安排下人去了青楼找了个校书娘去老学究宅邸门口晃荡,一圈又一圈。 紧接着,姐姐又遣人找来那老学究生平里写的诗词文章,不眠不休一日夜从头到尾的标注解读。 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江湖俚语姐姐怕是不知,但她知晓除非要事圣上过午不闻奏的规定,因此便把所有事情不紧不慢的安排妥当,把所有能发生的不能发生的都考虑的明白,连得夜三更这个在旁侧不知所以然的看官都觉得姐姐这几手布局显然是要把那老头儿一脚踩死。 等得几日后的早朝,本来无权上朝的从四品官员、国子杏坛寺祭酒早早便持朝笏跪在太和殿门外,要奏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娃娃一本。奏折上除了将他口中不尊师重道的女娃娃说的一无是处以外,还连带着说是家教使然才让其目无尊长。 文人的嘴,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就是私塾里学生顶撞了先生,可往大了说,就是不拿这天下百万文人当回事。 当时刚刚登基未有多久的文胜帝也是碍于很多缘由,左右逢源的两边都不得罪,一纸诏书便让本该处理大案要案的大理寺调查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以此来表明圣人对读书人的重视。 大理寺接了这烫手的山芋也是左右为难,眼下这家长里短似的破事还不如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追缉凶盗捉拿要犯,更何况上面也得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从三品的大理寺卿就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老学究等消息,大理寺一团乱麻,倒是身处漩涡中央的姐姐安然自若,教了一群小孩几句打油诗,让他们在大理寺门口天天喊。 “东方日头红彤彤,出了个先生茅北空。鹤立鸡群笑伏龙,群鸟飞过问雌雄。” 茅南行,自号北空先生,国子杏坛寺大祭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理寺卿正在为茅南行给自己招来的这个天大似的麻烦头痛不已,听了这几句顺口溜就觉得蹊跷的很,尤其是这平常百姓很少提及的“龙”字也出现了,还是“伏龙”,有问题。 大理寺有名主簿,师从茅南行,听见这几句顺口溜并未多想,只是说自己老师当年写过一首诗,赠给同朝为官数载的辞官老友: 莫在清时恼不同,叹君与吾各西东。 仙鹤不曾向蛰龙,群鸟怎知是雌雄。 大理寺卿也是日夜伴虎,听了这首诗微一考虑便吓得不轻,不管这首诗何意,面上那“蛰龙”的字眼便让他胆战心惊。当下不敢再自作主张,把打油诗和茅南行写的这首诗一块呈给了皇上。 此时天子爷也在为家事着恼不已,只因在内宫里捡到个鼻烟壶。 圣上何许人?那可是人精一般的存在。 要知道,鼻烟壶是一些大雅之人随手把玩的小物件,而那个大祭酒恰恰便是朝野皆知喜爱鼻烟壶最甚的人。 于是乎,就引得整座皇城后宫内苑也开始对此事议论纷纷。暂且不说那些位高高在上的妇人知晓不知晓此中曲折,便是一个儒学大家为难一个女子这种有违纲常的事就足以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 舆论开始一边倒,再加上大理寺呈上来的奏折里那首可以划为讽刺圣上堪比造反的诗歌。 这一环扣一环的强行栽赃可算是周到,天子爷不用多想就知是谁安排的。 大理寺管不了了,天子爷只能自己派人去查,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再加上对这“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女娃娃的了解,后果也便水落石出。 这事几天里传的沸沸扬扬,之后又有好事者传出这位自视清高的大儒、国子杏坛寺的大祭酒召妓一事。茅南行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气之下病倒在床。 天子爷对这夜家的妮子也是无可奈何,悄悄斥责了几句,又找了个“年事已高外派休养”的理由把茅南行明贬暗调的派往外地做了上州别驾才算把这场闹剧压了下来。 就这简简单单的几步先手暗招便把一个从四品官员从京城拉下马,谁敢想这是一个桃李少女所为? 原因仅仅是要为自己弟弟出口气。 可这精明头脑也只是肯为弟弟,哪怕就是换做自家那个老头子有些难事,姐姐就是推说头疼也不愿替他分忧丁点。 更别说这认识了才几日的薄近侯。 姐姐让自己教薄近侯武功助他报仇夜三更到现在都未猜透姐姐心思,可依姐姐脾气,怕是也就仅止于此。 往后江湖,路远与否,真真是大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