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受了惊讶,加上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憋了太久的气,伤到了内里,而凉山却没有医术精湛的大夫,太子特地将自己的专车借给了左卿,让他立刻带苏衍回若水找太医医治。日夜兼程,回到若水已是两日后,而苏衍足足躺了两日,昏睡了两日,偶尔醒来,醒来只是凝视左卿良久,然后问他:
已经来世了吗?
左卿起初也是一愣,后来才明白,苏衍是以为她自己死了,那日救她,兴许也以为是做梦吧。
这两日,左卿全心照顾苏衍,将得功劳的差事都丢给了西楼去做,随太子搜查了一番县衙和后山,不仅搜出了历任县衙、县尉等官吏贪赃枉法种种罪证,还一并搜出了与墨斐信件往来之凭证,罗列于状,二人立即启程快马加鞭赶去了若水。
落日余晖洒在七善书院万朝房的屋檐下,将卫子胥半个身子包裹其中,显得熠熠生辉。西楼立在其身后静静端详着他,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第二任太子。
或许,幼时曾见过几面吧,那时候容帝心里眼里只有他这个长子,卫子胥出身不好,母亲没有能力,便一直不得宠。那时候,卫子胥应该很羡慕自己,也应该不会想到,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卫臻,也会落到今日地步吧。
一股悲意从心底深处涌出,冲击着双眼,顿时有些酸涩。
卫子胥微微转头,余光撇到他,说:“凉山一行收获颇丰,本宫已将凉山的证据,以及左卿这些年来收集的罪证一并交到父皇手中,父皇震怒,命玄廷立刻动身前往赵国生擒墨斐,只是……”卫子胥微微皱眉,透露出担忧,“墨斐远在赵国,只怕是发现了风吹草动,会有所防备。”
“眼下杀不杀墨斐已毫无意义,兵器谱已在其手上,怕的,是他想谋反!”
“谋反?”卫子胥惊愕地看着他:“不至于吧!墨斐要的无非就是权利,钱财,谋反可是大罪!”
“暗市也好,私铸兵器也罢,墨斐一直与临国有着密切的联系,这已不单单是贪污了!如今他想方设法拿走了兵器谱,众所周知,赵王对兵器谱垂涎已久,墨斐的目的昭然若揭,他想利用赵王和临国,对容国出手!”
卫子胥转念一想,急忙问他:“就算你所猜测都正确,可是墨斐远在赵国,他在容国已经没有人可用,又如何里应外合?”
西楼看着落日一点点消失在屋檐上,天边的色彩也随之黯淡,黑夜,转眼便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就像墨斐给他们精心编织的网,没有出口,没有活路,一切都被他算无遗策,想来,这次他是胜券在握了……西楼如梦初醒般,惊恐的看向太子,太子被他的反应有些震到。
“墨斐在京都,还有人!”
卫子胥疑惑:“三省六部皆已清洗,难道还有遗漏?”
西楼摇头,他也不清楚还有谁,但总觉得他和左卿,漏了个人。
第三日,苏衍终于清醒。看着守在床榻边的人,她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瞧了他许久许久,才适应这是现实的世界。
“或许你应该向我解释这一切,”苏衍憋了好久的话,还是问出来了。她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玄族遗孤!”
左卿勾起一抹笑,却丝毫没有任何笑意,极苦涩的、悲怆的。
“我原以为有些旧事藏在心里便好,知道的人越少,与我而言越安全,可是,真的有事与愿违。”
“十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那件事离我很遥远,可当西楼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十年前的案子还是活生生、血淋淋的存在着,还有人为之奔走,为之伸冤。可是……你的复仇不该将我算计进去,起初我那么相信你们,可是你们却利用我的信任,把我当作对付墨斐的棋子!”苏衍亲口说着自己的遭遇,怎么都觉得自己又好笑又可悲,末了也只能叹了叹气,“是,我曾多次要求帮你们,但那是基于一个朋友对你们的信任,是因为我认为你们在匡扶正义,是为了救我的学生们!可你们呢,站在高处,躲在暗处,却把我推到狂风暴雨中,而你们手执长竿,我不过是线上的饵,任你们摆布罢了!”
左卿急忙握住她因为愤怒而用力握成的拳头,低声细语:“阿衍,是我自私,不该欺骗你,但是我后悔了,我老早便后悔了,现在我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带你离开容国,我们回蒯烽镇好不好,像从前一样,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
“左卿,你不是一直躲着我吗?你不是还劝我,说西楼才是良人么,怎么现在又变了脸,想和我远走高飞了?”苏衍抽回手,塞进被下,“我是个人,有血有肉,我不是那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傻子,凭什么你后悔了我就得答应你?”
左卿眼中盈泪。他心里是真的后悔了,从一开始就后悔莫及了。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谁都不能重新来过一次。他微微下垂的睫毛有晶莹闪烁,许久,才艰难开口:“是啊,凭什么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一开始就利用了你,我的复仇计划中你不过就是一枚棋子,送给西楼也是……”
苏衍震惊的看向他。这点,她是真没想到,左卿将自己送给西楼,这又是什么意思?
左卿似乎没有看到她的震怒,继续自说自话:“我跟你讲讲我和西楼的故事吧。大概十三年前吧,我曾去过若水,那时候,父亲还在,我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父亲例行代赵王进贡,顺便去看望已入宫为妃的姑姑。在那里,我见到了西楼,他比我小一岁,比我瘦,但体格比我强,那时候,我们都是朝气蓬勃的孩子,我是元帅长子,他是容国太子,卫臻!”
苏衍如触电般坐起来,惊骇地瞪大了双眼:“卫臻?!你说,谁是卫臻?”
左卿抬起眼睫,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着他和他的故事:“容国太子,多高贵的身份啊,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如屡薄冰,我总是问他,你都是太子了,为何怕这怕那。卫臻说,因为伴君如伴虎,父亲也不例外。后来我才彻底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姑姑为容帝生下了个儿子,却并没有受到待见,仅仅一年,卫盛十四年,宫中爆发瘟疫,姑姑和孩子还有卫臻同时染病,容帝却要借机除了姑姑!我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逃出皇宫的,但后来西楼提起过这件事,说容帝早就想杀了姑姑,因为容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就是姑姑一手造成,她知道他所有的不堪和阴谋!卫盛十五年年底,卫臻也迎来了他的宿命,容帝听信了墨斐的话,认为毓后和太子对他不忠,他竟然防火烧了扶桑宫,大火烧了三天才熄灭,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是姑姑救了奄奄一息的他,才有了我们的今日!”
“那你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左卿的思绪慢慢回到了当年的杀戮。秋风萧瑟,落叶堆满了院子每个角落,平常下人们早就开始清扫,可是那日,所有人包括下人,全被双手反绑,同玄家人一起,跪满了院子。还小的左卿依偎在母亲怀中吓的瑟瑟发抖,寒风一吹,落叶带着干涩的灰尘打在他的小脸上。他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的发抖,母亲的下巴磨蹭着他的额头,轻声细语地对他说:“锊儿你记着,我们玄家从来不是叛国贼,是有人陷害我们,陷害你爹爹!你一定要记着,即便是死,也不能忘!”
母亲的话,像钉子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口,又仿佛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瞬间忘了恐惧和寒冷。他挺直胸膛,直面死亡。
监斩官不是别人,正是墨斐。他全权处理叛国案,自然也做了这监斩官。当数十个刽子手举起屠刀对准至亲们的脖子准备砍下的时候,明晃晃的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左卿一时间无法睁眼。没有惨叫声,安静的可怕,接踵而来的是刀砍过肌肉,砍断骨头的声音,仍是没有一声哀鸣。
一个,又一个至亲倒下,血流成河,淌到了他的膝下,湿漉漉的,粘稠的,他至今仍旧记得这种触感!
母亲似乎在他耳旁说些什么,他转过身想看,却被重重压在怀里,他想挣扎,想叫喊出来,但突然有人站起来大喊大叫。紧接着又站起一批人,像波浪一样,一层一层挡住了他。前面还在砍人,但这边却极其安全,似乎,他们是故意为之。果然,母亲一把将他踢到身后,一双大手伸过来,将他拖到黑暗中。
左卿眼中最后的画面,是母亲的脸,那张脸上充满了希望,母亲身后的至亲族人脸上也是和她一样的希望,而那个希望,就是自己!
从回忆中抽身,似乎用尽了他的一半力量。左卿闭上了眼,此时此刻的他,仿佛老了很多,他伸出双手,摊开掌心:“是姑姑,是她救了我,还有我的至亲,是他们用鲜血替我劈开了活路。”手掌突然握成拳头,“所以我必须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我都要活着,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们每一个人!阿衍,我是利用了你,但那时候我们的计划里没有你,起初所谓‘你’的存在,只是一个棋子,谁都可以做这个棋子。而我必须万无一失,所以我才会物尽其用,不择手段!但我没想到我会喜欢你,更没想到,你同卫臻青梅竹马,而他对皇位势在必得,将来,你会做他的皇后,可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满身血债的人。”
“所以,复仇的不只是你一个,他也是?”苏衍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了左卿推开自己的无奈,也明白了他们不择手段背后的苦楚。可是,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难道真的是巧合吗?联想到自己的身份,苏衍越发觉得不简单,而此时,他也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卫臻想要复位,靠什么?
苏衍锐利的目光盯着左卿,问他:“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秘密,事到如今,你还不想和我交代彻底吗?”
“你……”
左卿似乎也没想到苏衍思路清晰,竟还能察觉遗漏,此时再隐瞒也毫无道理,便要与她全盘托出。苏衍却抢先一步说:“你们之所以找到我,不是巧合,而是为我而来,因为你复仇需要西楼,而西楼复位则需要政亲王鼎力相助。一是他在朝中的威望,二是,他在军中的威望,包括他手中的巡防军,虽说不能抵抗千军万马,却也能以一敌百,震慑人心!卫臻想复位,则必须经过容帝这一关,可是十年前的火本就是他自己放的,容帝又怎么可能下罪己诏,主动接纳卫臻,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以政亲王的力量,带领百官向容帝死谏,逼迫容帝就范!”
“而我,是说服政亲王出山的唯一办法,因为我是他女儿,你们早就知道了!”
当瞒了很久的秘密被揭开,那种滋味,应该不好受吧。左卿垂下了头,看不清表情,但从他剧烈起伏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很痛苦。
苏衍说清楚了所有事情,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左卿,我不恨你们,我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我知道你们走这条路走得有多艰难,只是,我无法接受我被利用,哪怕这个理由拒绝不了,我也无法接受。”
他无力的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离开了这里。
茶几上的药汤早就凉透了,苏衍看了它一眼,终于没忍住,捂着被子痛哭起来。
次日,宫里来了道圣旨,一并过来的还有言翎,以及玄廷三十六人。
玄廷全员出动,史无前例,书院的学生没见过这场面,无不吓得躲了起来,不敢出一声,生怕惹祸上身,万劫不复。
左卿展开圣旨,却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为国为民,这都是做臣子应该做的,陛下厚爱了。
言翎对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态度很是喜欢,心里不由得升起些许敬意。
“我已经将你所担忧都告之了陛下,陛下担心的是,一旦临国和赵国联盟起兵,以今日容国的实力,怕是难以应付。如今的法子也只能是先去赵国会一会墨斐和赵王,可我觉得墨斐不在赵国,你觉得呢?”
左卿笑不至眼的说:“言大人与我想到一起了。墨斐既然能在这里设下陷阱,自然是已有万全之策。只是我还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计划。”
言翎满心担忧道:“墨斐刚到赵国,我便飞鸽传书通知安插在赵国的亲信,可是至今都也没有回音,现在墨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怕敌在暗,我在明,会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