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同岁月的风声不一样了。
故事都在风里,而不在酒里。
像是尘埃一样飘落下去,自此无人记得的,才是岁月真正的样子。
二人在院中久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草为萤在喝着酒,卿相也是。
“青悬薜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草为萤开口说道。
这个当年被人间誉为天命在身,却只愿做个书生的人,他当年从大漠之中归来的时候,自然也去看过。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见到了在青悬薜身边跟着,才始化而为人的小少年模样的卿相。
只是小少年也已经变成爱喝酒的大叔了。
卿相低头看着腰间的悬薜玉,轻声说道:“有一千多年了。”
故事是在黄粱谣风境内,那个小镇子上的一个简陋的学堂中发生的。
那时的神河,还在游行人间,四处修行,那时的丛刃,还在做着天命在他的白日梦,那时的秋水,在崖上抱着某些被洒落的骨灰,哀痛地沉睡着。
于是不知不觉便已经一千多年了。
槐安与黄粱这两个相争了数千年的国度,到了如今,已经成为了南北地名的代称。
草为萤轻声说道:“可惜。”
卿相看着草为萤问道:“前辈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草为萤缓缓说道:“可惜他终身不肯学剑,我记得我当时问了他一个问题。”
卿相轻声说道:“您问他,他不肯学剑,是不是因为世人说的那样,人间已经有了一个剑圣,剑上的第一已经再没有了悬念,这才让他失去了上磨剑崖的念头。”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
卿相当然记得,哪怕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也正是那个回答,让他带着青悬薜的夙愿,在人间奔波了千年。
卿相站起身来,踏着夜色坐到了小竹园那栋竹屋屋脊上,看着人间南方,颇为感慨地说道:“先生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踏上剑崖,只是我一人高而已。在人间做个教书先生,却能让更多的人站得更高。”
“以文化之天下,便是如此。”
卿相痛饮着清酒,看着夜色之下的遥远的南方。
“人间当然已经站得很高了,不是修行界,只是人间。”
卿相回头看着坐在桌旁微笑着一言不发的草为萤,说道:“前辈应该见过天衍车了?”
“见过。”草为萤轻笑着说道,“我还开着在南衣城兜了很久的风。”
卿相笑了笑,转回头去,继续看着那片夜色。
“先生在临死之前,其实一直都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
“他想去东海那座剑崖看看,不是为了学剑修行,而是......”
卿相低头看着那块悬薜玉。
“看看红浸珊前辈曾经待过的地方。”
卿相轻声笑着,不无惋惜地说道:“可惜那个时候他已经太老了,连走出镇子,去看看那片山风如琴溪风如瑟的琴瑟谷都不能。所以最终也只是抱着遗憾离开了人间。”
“所以我在看见那辆很是怪异却无比新奇的轮椅的时候,我就在想着,倘若当年的悬薜院,便能够做出这些东西,那该多好。但岁月里的人,自然无法看见往后的很多东西。先生虽然没能坐着那辆车去遥远的东海看看,但是倘若他知道人间以后也可以走得很远了,他自然也是很开心的。”
草为萤静静地听着卿相的那些无比感叹的话语,缓缓说道:“是这样的,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卿相愣了愣,看着草为萤说道:“什么?”
草为萤抬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你好好的爬到屋脊上去做什么?”
卿相哈哈笑着,说道:“因为我觉得这样帅一点。”
草为萤看着从屋脊上跳下来的卿相,笑着说道:“还这样少年气?”
卿相看着草为萤,轻声说道:“在前辈面前,我自然怎样少年气都可以。”
卿相的这句吹捧总归还是很好的。
所以草为萤看起来很是受用的模样,笑眯眯地仰头喝着酒。
不过倘若草为萤知道卿相以前便经常爬屋顶,还连累着云胡不知大半夜下不来,摔了个狗吃屎,会怎么想便不得而知了。
喝了一大口酒,草为萤才放下酒葫芦,起身向外走去,缓缓说道:“人间确实是很好的。”
“前辈想怎样?”
卿相在后面看着草为萤的背影问道。
草为萤轻声说道:“人间辣么大,我也要去看看,看看千年的岁月,在这片大地留下了什么东西——毕竟不能只让陈鹤一个人潇洒。”
卿相静静地看着草为萤,说道:“所以前辈一直没有走,便是在等着我回来?”
草为萤笑着说道:“你看起来很会想。”
卿相提着酒壶在夜色下嘿嘿笑着。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抱着酒葫芦,在夜色竹林小道下远去。
卿相总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东西。
看了很久,才想起来,在那个酒葫芦的旁边,应该还要有一柄剑才对。
但是现而今的人间,谁能让那个少年出剑呢?
卿相想起了大泽中的那个一身黑色长裙,看起来很是温柔的样子的女子。
如果是为此而来,为什么没有带剑呢?
草为萤其实并不缺剑。
剑湖之下,万千长剑。
但是那些剑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只带了一个喝不完的酒葫芦来到了人间。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卿相这样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时候,却是忽然有些明白了草为萤要见故人的想法。
岁月仓促而去。
于是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确实是这样的。
四月夜色下的闲谈便真的只是闲谈。
二人谁都没有提起在南衣城中倏忽而去的那些红中剑光。
相比于人间相比于岁月,相比于故人,那只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
哪怕张小鱼在那里入了大道。
但从入大道,到走到草为萤的那种境界,需要多少年呢?
没人知道。
就像这么多年了,依旧没有人知道当年剑圣青衣,究竟站得有多高一般。
世人仰望崖顶,便已经是极限。
而他的故事,是从崖顶开始的。
所以对于二人而言,人间的那些故事微不足道。
卿相喝光了一壶酒,随手将酒壶丢在了院子,走回了小竹园中,便开始睡觉。
天天在幽黄山脉赶路,还要担心是不是有哪个小王八蛋跑出来偷袭,自然没有睡过好觉。
所以卿相很没睡姿地直接趴在了床上,鼾声震天。
......
夜色南衣城中。
那些灯火渐渐熄灭下去,于是便多出了许多光芒不曾照亮的角落。
有人站在大河拐角的青檐之下,提着一个灯笼静静地站在那里。
南衣河中的波光渐渐褪去,于是一整个夜色倒覆下来。
所以大概是这样,人们才没有注意到某具残破的,在河中漂着的尸体。
提着灯笼的人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那一具尸体一路漂了过来,像是被某种水下的东西缠住了一般,却是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河岸边。
那人将灯笼系在了护栏上,而后向前探出身子,静静地看着那具停在了河边的尸体。
在夜色的剪影里,这是一幅令人无比恐惧的画面。
但是河边什么声音没有,没人惊呼,没人奔走。
人间繁盛一日,散场而去。
所以只有沉默的南衣城看见了这一幅画面。
而后那个人影伸出了一只手,停在了那具无比苍白的尸体脸上,似乎很是深情地抚摸着。
一直到过了很久,人影才收回了手,换成了另一只手探了出去。
如同有人溺水,而他伸出了一只援助之手一般。
于是那具尸体睁开了眼,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那个人影的那只手。
当尸体攀援着爬上岸,那个人影便栽倒下去。
面色苍白的公子无悲平静地睁开眼,看着河水,什么也没有说,握住那个灯笼,转身走入了某条逼仄冗长的巷子里。
直到灯笼的光芒越来越暗。
直到一切光芒被夜色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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