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溪子毁去祭坛的时候,沈芷兮就已经迅速避开了。 纵然如此小心,她还是摔得很重,石块纷乱地落下来,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砸成一滩肉泥。 她虽说伤重,却还算幸运。 等一下,顾沅呢? 沈芷兮望向四周,登时心头一紧。 他不会…… 她很快又自我安慰,他离得远,应该不会有事。 “姓顾的!”沈芷兮的声音颤抖着。 顾沅此时摆平了朱纯臣的残兵败将,又险些被石块砸个半死。 不过他现下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跑上祭坛,“殿下,没事吧?” 沈芷兮点点头,“我没事,你怎么样?” 顾沅将佩剑收回剑鞘中,低声道:“毒箭……还有方才砸下来的石块……” 沈芷兮大惊失色,“伤到哪儿了?我看看……” 少年没事人似的扬眉笑道:“不打紧,只是中了毒,我当年在战场上可没少负伤,最后不还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说是这么说,但顾沅眉头紧蹙,定然是中毒不浅。 沈芷兮赶紧扶着他坐下,正当她准备解毒时,顾沅却问道:“陈邦辅呢?” 嗯? 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按理说他不应该现在出场摆平局势吗? 还是说……他也是这场乱局的幕后推动者? 但此刻沈芷兮来不及多想,赶紧先将顾沅的毒解了,还不忘揶揄一句,“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顾沅笑道:“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这不是得算一下我们有没有危险吗……” 沈芷兮手上加了些力道,“您快闭嘴吧。” 顾沅倒抽一口冷气,“我救了你命,你就不能下手轻点?” 沈芷兮边上药边说:“你不来我一样能脱身。” 顾沅:“……” 得,她这是不识好人心。 早知道把这位天潢贵胄扔死人堆里算完。 过不多时,一直跟在后头看戏的陈邦辅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马上滚下来,哭丧着脸道:“属下罪该万死,让大人和公主殿下身陷如此境地,属下百死莫赎啊!” 刚刚缓过来的顾沅差点叫他这一嗓子原地送走,“不是陈邦辅,你能不能等我死了再喊?” 陈邦辅顺滑地跪倒在地,“举头三尺有神明,大人慎言啊!” 顾沅见他这三拜九叩的不免有些好笑,“行了,赶紧给我滚起来。还有,替我给朝廷写封公文,就说滇藏都护带头剿匪,身先士卒,然寡不敌众力战而死。” 陈邦辅刚要点头称是,顾沅又添了一句,“回去告诉提刑司那帮吃干饭的,准备好三年以内横死之人的卷宗,今晚送到都护府。” 沈芷兮哑然失笑,“顾大人手段当真是了得。” “朝中比我心狠手辣的大有人在。”顾沅取出手帕随意擦着手上沾染的鲜血,“殿下这赌注下得有点大了。” 一旁听墙角的陈邦辅没明白,“大人,您说啥?” 顾沅将手帕朝着他脸扔过去,“我说你呢陈邦辅,你小子来这么晚是等着给我收尸吗?” 陈邦辅赶紧追上去,“大人,属下冤枉啊!” 入夜,提刑司经历宋沉舟抱了一摞案卷来找顾沅:“大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也不跟我们提刑司打声招呼,怎么就带着长公主跑那祭坛去了?” 顾沅冷冷瞥他一眼:“别给我油嘴滑舌的,出去。” 宋沉舟听话地闭嘴,刚要离开,便撞见端着汤药进来的沈芷兮。 少女娴熟地将汤药搁在案几上:“自己喝。” 只见顾大人立刻将碗里的药喝得一干二净,就差没连药渣一起倒进嘴里。 宋沉舟:“……”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等到闲杂人等走了以后,顾沅眨眨眼,眼神无辜道:“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沈芷兮朝他手心放了一块梨膏糖,“不过我没说不能吃糖。” 顾沅“嗯”了一声,转头便整理起案卷,“三年内所有横死之人数以百计,若荆溪子所言属实,那这百十条人命里,至少半数无辜丧命在她手中。” “案卷上四十六人死于荆溪子炼制的蛊毒。”沈芷兮轻声道。 “加上你我二人,她想杀的人是四十八个。”顾沅修长玉指轻叩桌面,“那第四十九个是谁?” 沈芷兮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似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荆溪子她自己。 “难道她拉拢朱纯臣,便是为了给自己收尸?”沈芷兮难以置信道。 “各取所需罢了。”顾沅轻声道,“南疆局势纷乱,荆溪子的事只是冰山一角,真正可怖的,是隐匿在幕后的那个人。” 沈芷兮不禁打了个寒战。 顾沅语调悠然,接着吓唬她,“苗寨里神鬼志怪的传说从来就没少过,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沈芷兮瞪他一眼:“闭嘴。” 顾沅挑眉,“怎么?殿下怕鬼吗?” 毫无预兆的,屏风后传来一声冷笑,“想来顾大人还是不了解我们苗疆啊。” 顾沅冷冷回敬道:“成玦,江湖上的事到此为止,你可还记得楞伽山人当年给你的判词?” 成玦愣住了。 他分明记得当年楞伽山人轻飘飘丢给他一句“成玦残忍好杀,生不逢时,不得好死”的时候,旁边有个小乞儿。 落魄乞儿指着他抚掌大笑,“没娘养的野草,今天死,明天埋!” 思及此,屏风后的成玦阴恻恻地笑道:“我若不得好死,也得溅你一脸血。” 成玦走了,室内重又归于一片寂静。 “殿下方才就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了?”顾沅问。 沈芷兮点头道:“要不然我为什么让你别说了?” 顾沅笑笑,“长公主是怕听了鬼故事晚上睡不着觉吧?” 沈芷兮瞪了他一眼,“姓顾的,本宫不是被吓大的!” 顾沅漫不经心道:“知道了,你不是被鬼吓大的,是被人吓大的。” “你给我闭嘴!” 半个月后。 风一更,雪一更。 茶马古道上,一乘马车顶风冒雪缓慢行进。 车厢很小,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贴着。 少年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月麟香,令她有些怔怔出神。 “无功不受禄。”顾沅端坐在马车中,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旁边搁着一个手炉,“我啊,就是这破烂江山的一个裱糊匠,这些年来拆东墙补西墙,朝中依然有不少人费尽心思要把我推下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沈芷兮很认真地说。 “以沈家皇族的名义?”顾沅笑问,“皇上继位两年,根基不稳,长公主莫不是要把整个大昭的命脉系于我一身?” 沈芷兮说:“我能让你全身而退,前提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少年笑意浅淡,“殿下在赌我这一次会不会出手相助。” 沈芷兮见他看穿自己的意图,便也不再掩饰,“孤身面对荆溪子的时候,我也赌你会出手相助,那一次,我赌赢了。” “殿下为何这么笃定我会救你?”顾沅眸中多了几分好奇。 “荆溪子与朱纯臣合谋想要置你于死地,箭在弦上,你也是不得不发。” “殿下想要什么?” 沈芷兮眸色一凛,眼神中透着些许坚毅,“我要一个人的命,事情若成,本宫与你平分天下。” 顾沅则凝望着案几上缓缓飘出袅袅青烟的宣德炉,“殿下请讲。” “你就不好奇朱纯臣为何要杀你吗?”沈芷兮纤手微动,车厢两边帘幕应声而落,“他已经坐到这个位子上了,还要同你争个高下吗?” 顾沅摇摇头,“若是让旁人坐在那个位子上,怕是也要起争权夺利之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便是如此。”沈芷兮轻声道,“所以,顾大人,你信本宫吗?” “臣自是相信殿下。” 恰在此时,车帘不知道又被哪个冒失鬼给挑起了。 沈芷兮刚想看看外边是谁,下一刻便被吓得面色苍白:“鬼啊!真的有鬼!” 向来镇定从容的顾沅亦脸色骤变,下意识将长公主护在身后。 那攀援在帘幕上的,分明是一具完全白骨化的尸骸! 顾沅反应很快,一剑斩向那具尸骸,却不想那家伙竟然空手接白刃,抵挡住了霜寒剑的攻势! 被顾沅护在身后的沈芷兮此刻也缓过神来,“这是苗疆常见的赶尸手法,有人在操纵这具尸骨。” “如何破解?” 沈芷兮声音都在发颤,但头脑却一如既往地清醒,“先斩头颅,后断气机。” 此时马车已经失去控制,在黄泉路上渐行渐远,顾沅也管不了这许多,便按照沈芷兮的法子斩去尸骨的头颅,再迅速切断周遭诡异的气机。 尸骸失去外力支撑,立时就散了。 与此同时,马车摆脱了外物控制,很快稳了下来。 沈芷兮松了口气。 马车回到了正轨,两人的谈话也回到了正轨。 “方才那事,你觉得会是何人所为?”沈芷兮问。 落洞,蛊毒,赶尸并称苗疆三奇,现在她已经见识过两个了。 思及此处,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顾沅勾唇一笑,“不是鬼做的吗?怎么,莫非殿下怕鬼?” 沈芷兮:“……” 换个话题。 “实不相瞒,我也有除掉朱纯臣的心思。”沈芷兮坦白。 顾沅微怔,“殿下此话怎讲?” “他要杀我,我便杀他,这就是我的原则。”沈芷兮笑笑,“不过,你就没有怀疑过朱纯臣的动机吗?” “身为朝廷命官,目无法度,没有圣旨就敢私下加害本宫和你这么个封疆大吏,他焉能不知这样做自己的后路就彻底断绝了吗?” “殿下的意思是,他的背后还有人推波助澜,而且这人来头还不小?”顾沅推断道。 沈芷兮满意地点头,“你觉得,会是谁?” “要真追查起来,内阁只怕都能叫掀个底朝天。”顾沅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多半是吏部的谢镇那个老头子干的。” 沈芷兮浅浅一笑,“你还挺上道的。” 前世唐修瑾便是被谢镇一手提拔上去的,顾沅猜得不错。 她又问,“你怎知谢阁老有可能参与此事?” “内阁就那么几个人,杨老先生是我老师,首辅大人徐玠现在跟我绑在一条绳上,算来算去除了他,也没旁的人了。”顾沅冷静道。 沈芷兮试探道:“如此说来,本宫这一路遭遇数场刺杀也是谢阁老所为?” 顾沅点头道:“殿下还未言明那个让您恨之入骨的人究竟是谁。” 沈芷兮轻笑,“晋昌唐家当代家主,唐修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