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诚武惊醒而起,胸口起伏不定,梦中情景太过可怖,这会儿醒过来,算是挣脱了噩梦。 回想昏倒前的情形,应该是大局已定,此时吸气再无血腥味,一切尘埃落地了。 窗外日头明晃晃,正是日上三竿,虽然脑袋昏痛,胳膊也碍事,欣喜不已的杜诚武赶紧起身下地,才走两步皱起眉头,这是一间偏房,自家兄弟怎么将他安置这里?莫不是自己昏倒后又有意外出现? 走出客栈后察看四周,风和日丽再无阴邪气象,偶有麻雀叽喳叫声,街上再无尸首血迹,有些破碎屋顶重新搭建。 气血略显不足的杜诚武踱步走进巷子深处,路上透过门窗,能看到一些弟兄正忙活着摆弄新桌椅,看到他后都面露讶异,全都不约而同的没向他这个帮主打招呼。 杜诚武的心越来越往下沉,不敢去想太多,慢慢挨到春风阁,没等踏脚进去,出来一人伸手拦住他。 这人他认得却叫不出名字,是二弟手下的。 面对他的不悦,那人不紧不慢说道:“杜老大,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以后啊,你就不用再来这儿了。懂不?” 杜诚武回身看过去,沿巷店铺都走出人来,皆是默不出声。 木已成舟,怎会不懂。 成王败寇,一代新人换旧人而已。 “城南村落给你留了处房子,就是你以前的老宅,以后就是你养老地了。” 有一处房子,却更像丧家之犬,杜诚武没有怒吼,没有抱怨,被往日的弟兄们紧盯着,一脚一步离开了乌衣巷。 心如死灰的男人凭着仅有的义气走到了南城的小院,这是他的“龙兴之地”,得势之后也没有发卖,一直保留至今,想不到等到再回来时一无所有不说,还失去了更多。 一梦醒来皆成空。 这世上真的没有靠得住的江湖情谊吗? 这么些年的生死兄弟,心都给喂狗吃了? 还是说,江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是自己太想当然了? 杜诚武过往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更有人情味,如今看来更像是给豺狼送了些香料。 木门“吱呀”作响,终于回来了。 进门之后看到一妇人打扮身影,正背对着他晾晒被褥,杜诚武向前走上几步。 等看清那人面容后,喉咙颤动两下,热泪滚了下来。 “回来了。你先坐会儿,我给你沏壶茶,你伤没好,别想着喝酒了,不然拖延伤势,咱们这个年纪,服老也不算丢人。金盆洗手多好啊,咱孩子还没着落呢,别看我快不惑年纪了,生养孩子不算晚,咱加把劲,说不定明年就有了。 哦,对了。你还昏睡的时候,我看小文那个妹妹,人干净,也能吃苦,是个好孩子,我就自作主张的认了干女儿,我这也是以防万一,总得有人帮咱俩养老,外边人我信不过,就那丫头我看着喜欢……” 彭珴一边诉说这几天的事情,一边帮着男人擦去眼泪,只是泪如泉涌,越擦越多。 终究,终究还是有人跟了自己。 院落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过了片刻,一个包袱被丢进小院内,杜诚武听出里面是金银财物。 “恭喜杜大哥金盆洗手,急流勇退。”这是曾经二弟声音。 又一袋财物扔进来。 “恭喜杜大哥珠联壁合,洞房花烛。”这是老三。 “祝大哥大嫂早生贵子。”老四也有一袋财物。 帮里兄弟依次祝词,留下样式不一,或是一枚金锭银锭,或是珠子宝石。 等到最后一位兄弟送完心意,齐爷带头向院内拱手说道:“我与杜大哥情谊已尽。” 众人拱手,齐声高呼。 “后会无期!” 杜诚武大喜大悲潸然泪下,对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众兄弟,敞开胸怀仰天高呼。 “后会无期!” 陈景自认为是外人,拉住想去凑热闹的崔英,没去给杜诚武江湖送别,在南城门外等着帮派众人。 自从那天夜里,听到杜诚武的伤势的那一刻起,二当家齐爷就明白,大哥必须要退隐了,有些无情,却不矫情。 混江湖帮派的,老大注定是头狼,退一步讲也要是条好狗,给足脸面退出,总好过地位一落千丈的寄人篱下。 至于以后杜诚武和彭珴的去向,很可能会迁去东边相对太平的钰金州,听说这一次帮里的人能出手的都出手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若真的一切顺遂,他们夫妻二人后半生算是安稳了。 陈景远远看到小文,举手招呼他过来。 陈景开门见山问道:“真的不心疼?你就这么一个妹妹,也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小文挠着后脑勺呵呵傻笑,“就是因为心疼,听到大嫂提议后,才一口答应的,换成别人,我可能信不过,大哥大嫂嘛,无论如何都是可信之人。” 陈景点头,认可了他的话,杜诚武的侠义心肠很足,如今放下包袱,对一个晚辈不会苛刻的,只是从此江湖就少了这么一位侠义之人,想到于此,难免让人有些唏嘘。 旁边崔英有些不高兴了,“你们都喊嫂子,就我喊的姨,咋的,变着法子占我便宜?” 小文尴尬的互搓着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回她话。 崔英走过去,逗他道:“这有啥,大不了以后再见到她,我喊姐就是了,看你那呆头呆脑的模样。 行了,咱一块儿回去,去看望一下姐妹们,没我在身旁,她们可不会心安。”说完拉着小文,勾肩搭背的去往北城。 陈景没有跟两人同去,和已经有些熟悉的二当家,如今帮主齐爷继续闲聊。 “一直未曾介绍,在下姓齐,单字一个涛,水寿涛,至于兄弟你的姓名,我没那个资格,甚至没那个胆子打听,莫要见怪。” 这也不是他随口胡说,这几天里,他是亲眼目睹了一堆尸首,看那伤势,约莫都是一招致命,这得多大神通才有这等本事。 陈景也觉得两人日后非要往来,转而问起其他的,“那个城主,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没想掺和,只是听听。” 齐涛唉声叹气道:“还活着,不能杀他,至少一时半会儿不能。我们都是厮杀汉,不通文墨,帮里兄弟一大半,大字不识一个,剩下的人再折半,一本书都没读完过,只能留那城主一条性命继续当官,想想就可气,可就是没办法。” “南城的人晓得真相后,就没有出来帮忙的?像你说的,出来几个人填补文职。” “南城一些人不愿意相信,毕竟没几个人见过神仙妖魔,这一下子跳出来一个要杀全城的,他们反而会觉得我们北城的泼皮胡说八道,至于那个该死的城主,南城的草民以为是被胁迫才说出违心的话,要不是北城的守军衙役死的差不多了,南城第一个做法就是打杀了我们,免得妖言惑众。” “以后怎么办,维持现状?” 齐涛望向大哥那座小院,无力道:“虽说暂时接管了整座城,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以后迁离此地的人,必定不在少数。” 陈景紧皱眉头,“迁离?不至于吧。” 齐涛看着他笑笑,“小兄弟,你是从来没出去过,还是根本不关心某些事。” 说完斟酌一下,“嗯,看你所作所为,应该是没出过远门。兆安城始终是邻国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侥幸凭着神风国的覆灭吓唬了一下四周邻国,安生了这么些年,你该不会以为永远会安稳下去吧。” 齐涛大手挥落两次,“不可能!兆安城早就心不齐了,没了当年血性,南城都开始做良民了,靠嘴皮子怎么能打仗,再能说,大军来时,就只剩跪地求饶的份。 能走都走吧,不管是迁离还是留下,都不强逼,就像兆安城的先祖那样。” 陈景慢慢思索,回过神来时,那个齐涛已经走了,身旁也再无其他人,陈景自己也意兴阑珊回家。 以为一切完结,总会是柳暗花明。 齐涛说话带着意气用事的意味,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的话,他说的其实是对的,唯有离开才能抹去悬在头顶的阴影。 要知道,如果那阴影真的落下,那就是城破人亡,身死族灭的下场,没人敢无视,可多数人又心存侥幸。 回到家里,看到董川海在院内喝酒,神情有些落寞的少年走过去坐下,随口问道:“董爷爷,当年兆安城还没建的时候,你是不是帮过那些城里人的祖上?” 董川海不紧不慢先喝上一口,满足了口舌之欲,这才说道:“不然呢?就当初那群流民,不是有我护着,哪里等的到建城之日,早被山林里的兽类每天咬去些,慢慢分食了。 你要知道,没有人族来这里聚积时,这里可是野兽横行之地,旮旯犄角不说,还凶险,这也是周遭邻国从没想过来此地驻扎的缘由。” 陈景总算解开心结,奉承道:“您老简直就是圣人。” 这马屁拍的有些过了,不过董川海还是很舒坦,“啥圣人不圣人,让外人听到了,笑话咱爷孙俩。” 停顿一下继续说道:“知道你小子是怎么想的,只要我还在,就会继续护佑这座城,没那么多花花心思,纯粹就是看在几百年的邻居面上。” 不等少年马屁吐出,话锋一转道:“行了,估计不会太久,也就该你和崔丫头出去闯荡一下了,有想去的地方没,我这就是问一下,你俩也不清楚的话,让你师父拿主意就是了。” 这就难住少年了。 看过不少书,上面写了很多地方,可真要按书中记载去历练,似乎太不严谨。 一直到晚上吃饭,陈景还在思索,告诉了崔英这事后,少女比他还不如,呆愣在那里,大概是脑袋空空。 趁着崔英呆傻,陈景赶紧多夹几筷子菜,那个呆傻样子也能下菜,桌边几人都被她逗笑了。 有些过意不去的陈景推她一把,问道:“想出来没有?” 崔英有些难为情道:“我就知道兆安城。” 围桌几人都笑骂她吃货。 晚上打坐完毕,陈景打算入睡,一个念头闪过,太快而捉摸不定,他以为是有些劳累多思,看一眼睡成死猪样的崔妞,吹灯睡觉。 只是梦中的念头搔到痒处一般,不断拨弄着少年,你追我赶,忽隐忽现,不理睬后,又重新出现,有些不死不休的态势,终于数次来回后,少年捕捉到了那个念头。 “师父,师父。” 陈景半夜起来敲打师父屋门。 穆鸿风自然不用入睡,赶忙开了门,看着门外略微气喘的少年连忙问道:“小景,这是怎么了?” 陈景有些欣喜若狂,“师父,我知道以后闯江湖去哪里了。” 穆鸿风双眼含笑,点头示意他说出来。 “我要,我要……” 陈景逐渐平复下来,看着师父,欢喜面容慢慢沉寂下来。 “师父,我想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