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兆安北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崔英若是一个寻常江湖中人,那就来对了地方,来对了时候,可她不是,因此也就难以融入这个看起来热闹的地方。 两年前的时候,她凭着莽夫一样的憨劲,在北城横冲直撞打斗无数,闯出了“小霸王”的名头,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无趣的,正面一个能打得都没有,那些地头蛇,全靠刺杀下毒撑场面,最后全被证实于事无补。 曾经中招过几次,她没敢告诉师父,就靠硬挺着就过去了,好像放屁一样,一个屁就把毒崩出来了,她猜应该是泡药水太久,已经百毒难侵了。 她这次回来后,打听过城里有无高手,婉儿告诉她北城这块儿,真正称得上高手的,应该就只剩下她们那位杜帮主了。 崔英已经试过那个帮主身手,感觉也就那样,如今与婉儿和彭珴相熟,也不太好意思天天与那个姓杜的交手。 至于南城,婉儿说应该是城主府内的客卿了。 可那些客卿好像不轻易踏足北城这里,乌衣巷的帮众也不了解那些人,只是听说以前北城街巷都被帮派把持的时候,那些客卿听命城主,将北城靠南的几条巷子的帮派,全都清理打压了。 说到这里时,眉眼如画的婉儿改口道:“该是打杀了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算不得准。不过话说回来,辛好没有赶尽杀绝,留了最后两条巷子,要不然我们帮派也要遭殃。” 客卿什么的,崔英自然不在乎,你越厉害,自己说不定越高兴,可城主府就麻烦了,一家农户堵着家门骂,就要被师父收拾,这要是城主府众人围住家里的院子骂街,师父真要打断自己的腿,所以直到如今,崔英也没去南城做刺头。 不管如何,有些人是能认出她身份的,甭管是酒楼、赌场等等之类的地方,一定不欢迎她,本地人对小霸王的评语里面,从没有“豪客”与“好人”一说。 小霸王也会花钱,可惜从没大方过。 追打半城的家伙,也注定与好人不沾边。 碍于崔英武力太高,店铺才不好赶走这个爱好闯祸的主,甚至有的地方见到她来了立马就散伙,生意都不做了,就差躺地上等着挨打。 老子坐定滚刀肉了,你还能如何? 崔英从乌衣巷这边走到尽头,好奇对面,抬脚进了丰年巷看看,都是人来人往,店铺还是那么几样,不见新鲜。 有那么几个坏种,看她面生又是单人独行,想伙同自己人劫掠一回,崔英干脆叉腰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动手,没想到这个做派反而唬住了他们,那些人片刻之后逐渐散去。 少女撇撇嘴道:“没劲透了。” 看客一般逛荡一圈又绕回了乌衣巷,看到紧靠城墙根有辆小推车,记起上次碰到的那个叫小文的呆货说过,他有个妹妹晚上在这里卖混沌,想来就是这里了。 既然是躲在城墙根儿,来光顾这个混沌摊的大概也就邻近的这几家,甚至可能只有妓馆一家。 江湖好汉只要有了多余的钱,耍乐一般都是去酒楼大吃大喝,吃混沌的要么没钱了,要么想省钱。 妓馆的姑娘就大不一样,碍于身份与保持身形不好大吃大喝,且都有攒钱的习惯,等恩客散去就临近买碗混沌充饥。 当下妓馆生意正值吞金纳银的时候,还没人有心思吃混沌,小姑娘安静的做在推车后面,不注意看都发现不了还有人守着推车,小姑娘偶尔把头抬高过推车张望一下,兴许是期盼着有生意上门,看到没人光顾的意思,又把脑袋缩回去。 崔英当下无处可去,干脆好心买碗混沌给小姑娘开个张,走到那推车前伸手敲下木车提醒她,“小妹妹,给我来碗混沌。” “马上好,大……姐姐!”看着柔弱的女孩说话还挺利落,没有太见生,后边犹豫一下应该是看清楚这个大高个是个少女面孔,猜出不是妓馆里出来的。 女孩忙前忙后,把火炉重新通气燃起,水烧开一会后就下了一些早就备好的混沌,看那数量不是太多,应该是怕卖不出去浪费了,是个小心过日子的。 等加水滚开两三次就用笊篱捞到碗里,再添些汤水,一道给崔英端过去。 崔英端着碗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拿筷子点点另一张凳子示意她也坐下,随口问她一句,“我看你身板这么小,自己一个人推车过来的?” 女孩先把火炉闭气,省得烧太旺浪费柴禾,下个食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可不敢浪费。 女孩坐下后先反问一句:“姐姐是刚来我们这儿吧?” 崔英刚吞下一口混沌,赶紧长呼一口气,好不好吃不说,能填肚子是真的,点头道:“我回来才不久,这么晚来逛北城还是头一次。” 女孩恍然道:“我就说嘛,这一块儿的人大多都见过我。 这推车,我刚用时确实没什么力气,推不了太远,那时得让我哥帮忙才行,费了好长光景之后,我才能自己一个人推过来的。对了,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看着女孩干净的眼眸,崔英收回原本要说的话语,“看你不容易,姐姐想帮帮你,我可是很有力气的。”说完还弯曲手臂让她看看。 女孩眼眉弯弯,笑逐颜开道:“谢谢姐姐,不用的,现在我自己一个人就能推过来了,再说了,我还有哥呢。” 说完指向妓馆,只是才伸手指便缩回来,赶忙低着头,像是犯了错似的。 崔英扭头看去,庆幸吃完了混沌,几个钱虽然不多,可吃食自己不想也不愿浪费。 杜诚武起初以为了解这个小霸王,江湖俊杰下山往往靠着宗门背书,行事莽撞又泼辣,矮不下身子做普通人,恨不能吃喝拉撒都要有仙气。 即便能退一步,也得和王公贵族一样讲究法度庄严,举止之间透露着玄妙,让凡人看到就自行避开。 再退一步讲,真有几分本事的下山弟子,行事也多有霸道,能若无其事的坐在角落吃混沌,让杜诚武暂时看不清摸不透。 “这巷子里的产业都是我们帮的,赏脸去酒楼喝上几杯,就当我这个主家请客。”杜诚武言语诚恳,礼下于人。 不过按照这个小霸王脾气,应该是不好使。 果然。 “咋的,听你相好说我是穷鬼,这就打算来收买我?老子是穷,可还没穷到随便吃别人饭,在老子面前就不要装大尾巴狼了。走了!” 崔英拿出几个钱拍在女孩手里,一个纵身就翻墙而过。 女孩有些不知所措,那位姐姐看样子和帮主有仇似的,这钱收还是不收啊? 杜诚武叹口气,让女孩收下钱就是了,转身返回妓馆。 晃荡着往家走的崔英,猛地回头看向北城某个地方,死死盯着,等了良久无事发作,抱怨一声“都他娘没胆。”继续赶路。 稍后片刻,北城某座阁楼内,白面待少女完全看不清踪影,这才推开窗扇,心道:“这个小霸王果然机锐,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对于这个小霸王,他两年前也曾有过耳闻,只是等到清理北城街巷帮派时已经不见其人踪影,如今回来不知是例行下山历练,还是本家就在附近,不管是哪种,都让自己不得轻举妄动。 传闻中还有离奇说法,若是跟踪那个小霸王,越了城墙就会出事,从无例外,若果真如此,暗地里肯定还有其他人。 不过看她对待城里人更像过客,但愿她背后师门视众生如蝼蚁,不会坏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大计。 思虑片刻后还是决定给那位大人书信叙说一番,天塌山来顶,自己听命行事便是。 崔英回家推开屋门,看到陈景还在打坐,没去找骂的打搅他,爬到自己的床板上,摸出枕头下面纸页,上面简明写着百十来个字,她背的半生不熟,也就没能再次吸纳灵气,好在师父没让她死记硬背。 崔英试着静心,逐字逐句默读,不得不说比打架难多了,打小她就不喜欢读书,能读一些小说传记就不错了,她在学堂里面只是学会读写一些字,至于什么文章诗句之类的,字句分开大概都认识,合在一起只得干瞪眼了。 不懂有不懂的好处,至少助眠,眼皮越来越沉,终于任由纸页覆面酣睡过去。 南聿洲四季温差不大,给一些别洲人士总结出个“全年无冬”,从春到夏,从夏到秋,过渡顺滑默契,不经意间就要感慨岁月流光,入秋到来年春天,似乎只是冷上那么几天,意思一些,就算是过冬了。 对此,南聿洲本地人已经习惯,感触不多,对外地人来讲,则是爱恨皆有。 如今晚秋,有段时日没见落雨,围河而建的兆安城里还是有些闷热,白天忙碌的人们,脖子上搭着围巾,等汗水四溢时顺手擦一把,再骂一句贼老天继续忙活。 乌衣巷巷口摆着一张四方桌,杜诚武正独坐于此,身旁是帮里最亲近的两个兄弟,一个作护兵,一个作放哨,再远些还有零散几个人。 一帮主干都现身了,丰年巷那边不管是瞎了或是胆子怂了,都该明白,该做的要做,该来还是会来,该谈还是要谈。 “大哥,他们来了。” 杜诚武眯起眼看向丰年巷,四五人一起走向这边。 打交道这么久了,互相之间都不陌生,打头之人就是青龙帮的帮主郭杰,这人不知道是打小穷怕了,还是纯粹喜欢显摆,整日绸缎披身,头饰首饰繁多,比个娘们还能惹眼,看他身后几个人,皆是“一脉相传”。 虽说能作为敌对帮派,肯定有些本事的,可帮里的弟兄打心眼看不起丰年巷这些晃人眼的王八蛋。 那几个人施施而行到丰年巷口,郭杰“恍然大悟”疾走两步,“呦,这不是咱们杜帮主嘛,这么闲情逸致,竟然来这巷口喝茶,我说今天出门怎么眼皮直跳,原来事情出在您这儿啊。那我就要厚着脸皮讨一杯茶水喝,沾沾喜,沾沾喜。” 说完不客气的坐到对面自斟自饮,身后几个兄弟围绕着他散开,不过四五步的距离。 郭杰才喝一口,轻轻皱眉,显然不合胃口,放下茶杯倒起苦水,“哎呀,杜老哥,北城明面就咱们两个帮派了,看似赚的盆满钵满,可活得战战兢兢啊,说不得哪天搁在脖子上的那把刀就动了,咱们两家过的日子堪比生死一线了。” 杜诚武讥讽他道:“这就是你们最近犯了疯狗病一样,四处寻衅我手下弟兄的缘由?” 郭杰拍下桌子,如梦初醒道:“你看我忘了这茬了,这段时日对弟兄们管得松懈了,我回头就去骂他们替老哥出气,杜老哥德才兼备,容人有量,别与他们见识。” 杜诚武戳穿他的装疯卖傻,“行了,郭帮主,这里没有美人坐陪,你我又都两看相厌,今天是邀你来把话说清楚的。” 郭杰豪爽大笑道:“还是杜老哥爽快,你只需说,小弟但无不从。” 听他这么讲,杜诚武更是心虑,这家伙就是个喜欢说大话、反话的主,今天估计谈不成。 杜诚武压下心中不悦道:“早前咱们北城被清理,只剩你我两家帮派与两条巷子,我以为城主没想赶尽杀绝,留着我们这些余孽算作缓和,毕竟兆安城本就不是善地,只要我们不再扩张,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不过近来探查,城主府里面的客卿出走北城频繁,我自认没做出格的事,不知道郭帮主你们那边是怎样的?” 郭杰两手一摊笑道:“我没本事去触南城霉头。杜老哥说的我这边也清楚,可看到了、知道了又能如何?是包子还是刀子只能等着呗。” 杜诚武不快道:“既然话已经说开,那咱们这些匹夫贱民,多半是要被宰了!” 郭杰突然面向南城破口大骂,“真他娘的!一点儿余地都不给留了,往前一百年,你们南城还不是一个鸟样,现在想做良民就想把我们这些贱民斩草除根,丁点儿道义都不讲,当年大军怎么没绞杀了你们,一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眼下生死边缘,不知道郭兄可有良策渡过此难。” “能有什么办法,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路呗,换地儿接着苟活。” “不如你我结盟如何,至少多一分生机。” “哎呀呀,就等哥哥这句话呢,若是早知道哥哥心意,兄弟我早就屁颠儿屁颠儿赶过来了。” “贤弟何须如此,你我联手,定能让南城顾虑三分。” 话说至此,立时沉寂下来。 两人都知道该说重点了。 杜诚武尽量放缓语气道:“不如你们帮派并入我这边吧,只要兄弟答应,你我平起平坐是应当的。” 郭杰皮笑肉不笑,“我也正有此意,凭杜老哥身手,过来我这边之后,只要是老哥看中的,你随便拿,就算是想要我媳妇,我都不带眨眼的。如何?” “没得谈?” “看来就这样了。” 郭杰起身,“杜帮主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说不得明日杜帮主就能带着兄弟们杀到丰年巷深处,咱这就恭侯大驾了。” 说完一拱手,招呼一下几个弟兄,转身回了丰年巷。 杜诚武脸色阴郁。 即便大难临头,北城帮派也毫无信任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