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 骆府, “丁修何在?” 刚刚踏入府邸骆粥便沉声道。 “下官,见过大人!” 丁修从墙头一跃而下规规矩矩的行礼道。 “不错,还算有几分样子。” 骆粥打趣道。 “大人谬赞,下官找人现学的,不过平日里懒散惯了,这身官服穿着倒还真有些不习惯,有些紧,不太合身。” 丁修扯了扯衣领道。 “会习惯的。” 骆粥拍了拍丁修的肩膀喃喃道。 “前些日子让你盯着入京的官道,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现在北地燕国的国书送到哪了?” 骆粥开口问道。 “明日早朝便会送到上京。” 丁修笃定道。 “北边那些燕人近年来接连取胜,至今十余万铁骑仍在边境数郡之地劫掠,朝中有人提出和谈,那些蛮子虽然应下了,可想来胃口也是极大的……” 骆粥喃喃道。 “外有铁骑扣关,内有世家门阀,宗门坐大,朝堂之上尚且暗流涌动,大离这水真他娘的浑。” 丁修也是感叹出声。 “那咱们就让这水更浑一些吧……” 骆粥拍了拍手轻笑道。 “大人,还有安排吗?” 丁修问道。 “这件事暂且放下。” “眼下还有个紧要的差事给你!” 骆粥扶丁修起身继续道。 “大人请讲!” “值守宫廷的张千户明日将感染风寒。” “你且去替他当值!” 骆粥盯着丁修缓缓道,顶着锦衣卫镇抚使的名头,加上曹公公在宫中的打点,短时间内倒是不怕被人戳破,问题只在出在当事人身上。 “啊,骆大人,这?” 丁修面露疑惑道。 “不敢?” 骆粥问道。 “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下官只是担心张千户不愿。” 丁修苦笑出声。 “你且去他府上一趟!” “可……即便是偶染风寒,想来值守是无碍的,他若不识好歹,下官又当如何是好?” 丁修迟疑道。 “若是风寒不行,那么急火攻心,倒地不起,又或者旧疾发作,突兀暴毙也都是可以的……” “毕竟习武之人总有些暗疾。” 骆粥理所当然道。 “这……” “嗯?” “诺!” 丁修听着这平淡的语气,心底不为察觉的闪过一丝悸动,虽然自己杀人也不少,可从没有这般轻描淡写。 “嗯!” “若活过了明日。” “说不得你身上的官服还得换上一换。” 骆粥拍了拍丁修的肩膀道。 “谢,大人!” 丁修说完便快步往府外走去,眼中带着决然,眼下即便在是不通朝政也隐隐猜到了骆粥的心思。 “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不是吗?” 骆粥看着丁修消失的身影轻念道。 说完, 骆粥又径直往书房走去,推开书架后取出了一个质朴的木盒,盒中正躺着一卷明黄色的锦缎。 “呼……” 骆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这般田地。” 骆粥摊开锦锻看着上边的印章喃喃道。 这道密诏便是对付那妇人留下的手段。 先帝在病榻之上时,天下已生乱相,自己无过多精力收拾这个烂摊子,加上太子年幼,不得已默许了太后和朝中大臣共同监国,相互掣肘。 可任然觉得不够稳妥,便在暗中留下了两道密诏,当年天子生母手中的那道,为了摒弃隔阂已经当着那妇人的面烧了。 骆粥怀中这一道,还是另一位顾命大臣被下放昭狱后苦等无果,自知活命无望这才交托到了自己手中。 “可区区锦缎一卷……” “又如何能奈何得了那踏着满地污秽爬上来的毒妇人?” 骆粥抖了抖锦缎轻蔑道。 “不过,好歹也占了个大义的名头。” 骆粥转念收拢密诏自嘲一笑道。 灵堂前,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骆粥没有理会那些繁文缛节,自顾自的从库房里提了一坛上好的桂花酿后便一屁股坐到了棺材旁。 这骆瘸子生前同样颇喜饮酒,奈何公务繁忙,来此一年有余,父子二人一同饮酒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骆瘸子,说好的等着喝小子的喜酒,抱骆家的大孙子……” “可你倒好,现在早早的躺下了,弄得这酒没了滋味不说,往后骆家的大孙子又让谁来带?” 骆粥拍了拍棺材盖思绪万千道。 自己的前身是意外坠马而亡,自己魂穿来此后,可谓是日日如履薄冰,生怕被人发现端倪。 可隐藏得在好, 又如何瞒得过亲近之人? 岂是装疯卖傻能躲过的? 不出半月的光景,骆府内便起了流言蜚语,说是骆府的少爷外出打猎时被邪祟上了身,可谓言之凿凿! 此事若是放到寻常人家,便是绑上一把火烧了也不足为奇,可那骆瘸子回京之后,一言不发,只是当夜独自在骆粥房前的台阶上坐了大半宿。 翌日,骆粥醒来后猛然发现府上的侍女,家仆已经全都换了一茬,而自己也接到北镇抚司的一纸公文调令。 凭心而论, 骆武算不得什么好人, 对自己确是无话可说。 从那往后,骆粥嘴上虽然还是一口一个骆瘸子,心底确已将他当成了血脉至亲,而今至亲尸骨未寒! 自己又岂能独善其身? 何况自己退了这一步, 就当真能够苟且偷生? “骆瘸子,这区区贼寇,阉党的人头又有什么资格堆在你的灵堂前祭奠?” 骆粥眺望着皇城的方向喃喃道。 自己今日所有的筹划布局,当不得算无遗漏,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但为今之计也只能舍命一搏,虽九死,其犹未悔。 古人有言,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不止自己这镇抚使一怒,又当如何? “且等小子找个够分量的人头,” “再饮余下半坛吧!” 少年郎倚靠在棺椁旁,仰头灌下半坛桂花酿,醉眼眺望着宫廷的方向,纵使满身酒气也盖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杀意。 翌日卯时, 骆府门前; 一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少年郎正站在台阶上整理着衣袖。 一匹通体黑色,毛发顺如绸缎的骏马正立在身旁昂首打着响鼻。 “唏,吁,吁……” 少年郎理好衣袖后利落的翻身上马。 朱雀街, 此时正值上早朝的时辰,长街可谓是车水马龙,街面上满是坐在轿子里的达官贵人和埋头步行的京官。 虽说有些拥挤,秩序却没乱,为官之人品级不同,自然有尊卑之分,远远看去很是一片和气。 “吁,驾……” 可很快就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 少年郎策马扬鞭,望着前边的排成长龙的华贵车轿依旧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哪里来的杀才?” “赶着去投胎啊?” 离得最近马夫望着快要撞过来战马,嘴上一边大骂一边慌忙抽打着马匹避让着。 “哦,杀才?” 少年郎闻声猛拽缰绳,胯下的战马前蹄一扬人立而起吓得前边驾车的驽马失控,原本秩序井然的街道一时间人仰马翻。 “你们背地里都喜欢骂那骆武是个屠夫,我这个儿子一脉相承,被骂做杀才倒也算恰如其分。” 骆粥没有理会四周的此起彼伏的咒骂声,反倒是停下很认真的回答了车夫。 “你,你,你……” “你什么你?” 车夫看着如此跋扈之人气势也弱了下来。 “想来诸位大人,是不会与晚辈这个杀才介意的!”骆粥说罢没有搭理车夫,反倒是对着周围轿中身的朝臣拱了拱手道。 “吁,上朝咯!” 没人理会,骆粥也不在意,长鞭抽下,马蹄声急,远远看去,那少年郎鲜衣怒马,好不轻狂。 便是走到宫门外,那少年郎也没有下马卸刀的打算,真要说起来这还是先皇在世的光景许下的殊荣。 先帝某一日见骆粥和朱明在宫内骑马打闹,脱口而出的玩笑话,赐他骆粥在宫内策马,带刀入殿的殊荣。 可细数下来满朝文武得此殊荣的也不止一人,真正去做的,如今来看,骆粥还是头一个。 “真是骆家那个小子?” 最前端一辆极为质朴的马车中,一位身穿紫袍的老者掀开了帘子,看着那鲜衣怒马少年郎的背影诧异道。 “哼,那骆屠夫刚死,还不知收敛!” “他这是要赶着下去作伴?” 一旁的官员不岔的接话道, 显然对于刚刚的事还记恨在心。 “倒也未必。” “如此张狂,未必不是一条活路!” “哦?” “劳烦李公,见教!” “这小子虽说过于目中无人了些,可于某位贵人而言,也是极好的。” 李知节摸着手中的笏板喃喃道。 “于老夫而言,也是盼着这小子活得长久一些,等到陛下掌权之后,那贵人余下的党羽和勋贵中顽固不化之辈便是天大的麻烦……” “老夫也快半截身子入土了,虽说办事圆滑稳重有余,却失了锐气,陛下手里还得有把利刃,方能快刀斩乱麻……” 李知节摸着下颌的白须轻叹道。 “可刀这东西,过刚易折……” “哦?” “刀剑不过手中器械罢了。” “折了,换一把便是。” “老夫只愿这刀能吹毛断发,在折之前,多除去一些麻烦……” 李知节望着骆粥的背影轻声念道。 卯时末, 午门外有钟鼓之声响起, 三通鼓后, 百官入朝, 大离皇帝朱明却是姗姗来迟,骆粥看着眼圈浮肿的朱明,也猜到了昨晚的话对他冲击之大,以至于彻夜未眠延误了早朝。 “皇儿,昨夜可是有事耽误?” 龙椅侧边的珠帘被宫女缓缓掀开,一道略带不悦的嗓音传来。 骆粥透过缝隙看去只见后边坐着一位身穿金丝鸾鸟朝凤绣纹长裙,气度雍容极尽华贵的妇人。 “回母后,儿臣昨夜看书忘了时辰!” 朱明急忙行礼回应道。 “哦?御书房中那些书,哀家也曾看过,都是些先贤著作,皇儿喜欢是件好事。” “可过犹不及,恐伤了身子。” “哀家,前些日子差人从西域寻来了奇花异草,知道皇儿喜欢,明个便遣人在御花园中种上,皇儿可多去逛逛。” “闲来无事修身养性也是极好的。” 面对一国之君,妇人在这朝堂之上依旧是慵懒的语调,和寻常人家长辈训斥晚辈一般随意。 文武百官见状依旧默不作声, 骆粥确是饶有深意的看了朱明一眼。 “儿臣,省得!” 朱明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道。 “嗯,省得便好。” 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了,哀家听说皇儿昨夜还差人去了一趟骆家?” 太后话锋一转道,目光随之落到了骆粥的身上,细细打量着大殿内那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脊背挺得笔直的少年郎。 “骆家世代种忠良,如今骆伯父……” 朱明见状急忙解释道。 “锦衣亲军的任免皇儿自己做主便是。”太后挥手打断,接着话锋一转道。“可骆镇抚使你既受陛下这般恩宠,为何还不谢恩?” 看着大殿内依旧仰着头直视着自己的少年郎,太后又联想起昨夜的事,眉头微微皱起,语调中也带着几分考量。 “臣,叩谢陛下!” 骆粥郑重其事的跪倒在地道。 “臣,谢过太后!” 随即又起身轻飘飘的行了个礼道。 “大胆,竖子,安敢无礼!” 有御史出列大声呵斥道。 “母后,骆粥他年少……” 朱明却是起身慌忙替他开脱道。 “无碍,少年心性,桀骜一些也属常理,照在哀家看来此子倒是忠心可嘉,皇儿还得多多亲近才是。” 太后看着立刻出声回护的朱明和依旧坦然毫无城府可言的骆粥,反倒是眉头舒缓,心中戒备少了许多。 对于自己而言区区一个阉人的生死,自己还没放在心上,不至于非要让他偿命。 毕竟总不能让陛下身边连一个体己,使唤的人都没有吧? 可若是骆姓小子轻易服软,有卧薪尝胆隐忍之志,反倒是不能留他了。 “禀陛下,燕国使节求见!” “宣!” 殿外传来一声通报让朝堂的氛围再度凝重起来,文武百官的目光一同落到了门外,那妇人也没了敲打,试探的心思。 毕竟和谈之事为重, 朝堂百官也都清楚,这趟合谈不过是敲竹杠罢了,只是不知,那昔日的番邦蛮夷之国的胃口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