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郁宁而言,初恋这两个字来得仓促又潦草。
爱情像是一场急性高烧,病发的时候是无休止的晕眩,所有感官都抛上了云端。可这样缥缈的病,甚至不需用药,某个夜晚过去高热就消失殆尽。
郁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所思考的一切都告诉南柯,他是最理解他的朋友,也是最呵护他的亲人。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骑车郊游,一起潜水,做任何可以在夏天做的事。他所获取到的快乐比之前十几年累积下来的还要多。
郁宁甚至第一次有了想一辈子和这个人在一起的念头。
暑假结束之后,尼斯下了一场连日不停的雨。雨停之后,郁宁骑着车到了咖啡店,他在图书馆找到了南柯一直想看却没有找到的一本书,兴冲冲地推开店门。
南柯并不在。郁宁计算过他的值班表,按理来说,今天的南柯应该是来这里上早班的。
难不成他生病了?郁宁有些慌,连忙询问店长,得到的结果却更加令他慌乱。
“他前天就没来了,只打了个电话,说可能要请一个长假。”
郁宁拿出昨天刚修理好的手机给南柯打电话,电话里只有冷冰冰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他只好骑着车飞快地赶到他的公寓,敲了很久的门,里面也始终没有回应。
心跳声越来越密,就像几天前的大雨。
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迷恋实在是太胆怯,除了咖啡厅和公寓外,他竟然丝毫没有其他关于南柯的讯息。心里的不安让他感到焦灼,一连许多天,他都在南柯的公寓等候他,就坐在门口,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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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等到的并不是南柯,而是公寓的主人。他拿着一大串丁铃当啷的钥匙,打开了这扇熟悉的门。
“你是南的朋友?”
郁宁点点头,“他去哪儿了,他不住这儿了吗?”
“没错,他退掉了房子,这里很快就有新的房客了。”房东好心地回答他。
“那、那他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房东摇摇头,“抱歉,我不知道,他走得很急。”
郁宁离开了公寓,骑着车来到了尼斯大学,他一心只想着找到南柯的下落,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社交恐惧,鼓起勇气找遍了整个学院。最后有一个教授告诉他,南柯办理了休学,回国了。
回家的路上,郁宁想不明白。他不知道一切为什么来得那么突然,为什么南柯会不告而别。
一种被抛弃的失落感渐渐地涌上来,像是永不退却的潮汐,让他感到窒息。
回到家,养父母正在收拾东西,看见郁宁问道,“你去哪儿了?快上楼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
郁宁有些茫然,“为什么?”
养母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上次就告诉你了啊,你的父亲要调离尼斯,去巴黎,我们也要搬家了。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
郁宁皱着眉,“什么时候走?”
“这周末。”养母笑着说,“你会喜欢巴黎的。”
他不想走,一点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那个小公寓不会有新房客,他甚至想租下来,一直等着,等着南柯回来找他。
一直到搬家的那一天,他也没有等到南柯的任何讯息。这个人就这么消失在他所剩无几的世界里,毫不留情。
郁宁坐在车里,一路上沉默地看着尼斯的风景,好像和当初自己初来乍到的一样,哪里都没有变过,唯一不一样的是,现在看来,似乎都是曾经和南柯一起流连过的印记。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首小诗。
犹豫的应该处决
在心里,默念了最后一遍,然后将那张纸撕碎。
完成了这个处决的仪式。
他更换了手机号,改掉了自己曾经一直想要保留下来的中文名,抛却了那些本就毫无用处的怯懦和畏缩,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他忽然发现,曾经觉得那么困难的交际,实际上简单得多,只要你不付出真心。
上大学的时候郁宁就已经小有名气,亚洲面孔所带来的独特气质让他成为了人群中永远无法忽视的那一个,少年的清新逐渐被骨子里侵蚀出来的阴郁所替代,这样的气质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更加讽刺的是,现在的他,无论男女,只要向他表示好感,他都愿意亲近。交往的对象一个又一个地更换着,郁宁却越来越不满足,心里的洞几乎可以吞噬一切。
他要的并不多,只要出现那么一个人,能够让他爱得死去活来,再也想不起那个逃离者就够了。
可是一个也没有。
原本以为,那个人这辈子都会死在自己的心里,那张曾经给过自己最美好记忆的脸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自己的脑海里腐烂,直到再也记不起一点一滴。可世事难料,消失七年的南柯,竟然再次出现。
他们的见面似乎永远都摆脱不了尴尬的境遇,郁宁看着酒店里的一片狼藉,心里不由得笑起来。
可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无知而局促的孩子了,现在的他,无所谓南柯会怎么看待自己。纯真还是肮脏,高贵还是下作,都没有关系。
他甚至觉得,越轻佻越好,最好是能触碰南柯的底线,让他完完全全忘记过去那个单纯到连他自己都不愿意记起的郁宁。
如他所料,南柯的底线很容易就被他踩碎,尤其是谈及他混乱的私生活。头一次看他愤怒的表情,郁宁竟然觉得由衷的开心。
“记者先生,你为什么生气呢?”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南柯会生气,是觉得不齿吗?
“被你不告而别抛弃至今的我,都还在保持微笑呢。”
听到不告而别四个字,南柯的手抖起来。郁宁只觉得可笑,推开了他自己站起来,用法语疏离地下了逐客令,“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我累了,我需要休息。”
“郁宁……”
听到自己曾经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念出来,郁宁的心脏猛地疼痛起来,他讨厌这种感觉,冷冰冰地转过脸,用中文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听不懂吗?我让你滚。”
他不需要解释,因为好像只要南柯说出不告而别的理由,他和这个人这么多年的羁绊立刻就会解除一样。他宁愿这么痛苦地纠缠着,也不愿意被一个迟到七年的解释敷衍抹去。
等到南柯离开以后,迟缓的神经才终于开始运作,郁宁浑身发冷,打着颤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直接灌进身体里,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窗外的黄浦江,心脏里的酸涩涨得快要溢出来。
原来这场高烧根本就没有退去,它只是阴险地潜伏着,等待着伺机而动的契机。
南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酒店的,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被他赶出来,上了一辆车,回到了杂志社,一路上他的眼睛都是酸的,被风吹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他有很多话想解释给郁宁听。
比如他真的不是不告而别,他得知父亲诊断出胃癌之后,第一时间就给他打电话,可一直是无法接通,事态紧急,他当天就坐飞机回到中国。整整几个月的时间,他作为唯一的亲人,一直在医院照顾自己的父亲,没有能力请护工的他,几乎整夜合不了眼,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所有美好的东西砸得粉碎。
三个月后,他穿戴整齐,在寂寥的葬礼上,沉默着送走了形同枯槁的父亲。
孑然一身的南柯回到了尼斯,想象过很多可能,他知道郁宁一定会很生气,很难过,他几乎想到了可能用得上的所有讨好的话,尽管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无力再待在尼斯,陪在郁宁的身边,但是尽管如此,他也想要找到他,跟他道歉,希望他别就这样放弃自己。
所有想象到的可能,在得知郁宁一家搬走的消息之后,都化为乌有。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生离死别,南柯失去了能够失去的一切,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成年人。
重逢的时刻来得太突然,恍惚间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七年。
郁宁不再怯弱,而南柯也没有了光芒。
将采访素材交给主编,他拿了一本作者署名Nathan的小说,坐在自己狭窄凌乱的工位上,沉默地看着,企图从中读懂这七年里的郁宁。
越是往下看,越是觉得绝望。字字句句,对爱情的解读永远都是负面和压抑的,南柯觉得透不过气。
他原本想要带给他的不是这些。
合上书,南柯呆坐着。
书里的一个比喻,让他几乎快要放弃重新鼓起勇气的信心。
错误的初恋是一颗顽固的智齿,他疯狂地挤压和生长,在无数个夜晚磨得你疼痛难忍,当你终于狠下心将他连根拔去,一个空荡荡的血窟窿被永久地遗留下来,里面埋葬着你的愚昧和天真。
多么精妙的比拟。
他不由得想到郁宁在采访时说出的那句话。
爱情对我而言,是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