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说恭送陛下。”
她领会了意思,立刻就跪下去准备给他磕头。
徐墨怀只觉得脑子里有个地方突突地跳,伸手将她一把拽起来,没好气道:“谁告诉你在皇帝面前必须要下跪磕头的。”
本朝并没有那么多忌讳,除了民间帝王仪仗出行的时候要做个样子,从来没有要人动不动下跪的,甚至他父亲在朝堂上看臣子站累了,还会如前朝时命人搬来席子,让朝臣们跽坐着议事。
“不用下跪?”
“不必。”
她点点头,连行礼都不会,僵站着说道:“恭送陛下。”
徐墨怀发觉跟她计较这些毫无用处,转身便快步走了。
随着他的背影消失,苏燕坐到水池边上,俯身去逗弄里面的锦鲤,终于在粼粼的水光中,看到了自己一团墨迹的脸。
——
徐墨怀从枕月居离开,常沛已经在候着他了。就在快离开青環苑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了什么,随后对侍者说:“带人把那棵牡丹花树移去枕月居。”
常沛听得连连皱眉,一个乡野间出来的村妇,能识得什么牡丹,再名贵的花都是糟蹋。
然而到底是件小事,他虽爱花,却也不至于斤斤计较,徐墨怀说什么都应了。
尤其是长公主与皇后的忌日临近,众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要小心谨慎,绝不能招惹到徐墨怀。
这几年的忌日,连公主都不能接近徐墨怀,只有常沛能守在一边,这几乎成了宫里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
苏燕住进青環苑以后,每日都有人送来上好的衣裳和吃食,为她梳起复杂的发髻,金钗玛瑙都往她发上簪。就连洗澡都有人守在屏风后,随时等着她呼唤。还有人往枕月居栽了一大棵花树,搬花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弄掉一片叶子似的。紧接着就有人告诉她,那就是牡丹花。
侍奉的人对她照顾得很周道,但苏燕却总觉得怪怪的,在这里她不用采药,不用劳累地爬山了,却也没人会在乎她的想法。
加上她的官话带着乡音,听起来便会有几分滑稽,有侍女几次在她开口时发笑。起初都还克制着,最后见苏燕根本不计较,笑的时候也不遮掩了,让她都有点难堪。
青環苑的人大都知道她是徐墨怀带回来的,他们当然不会往外乱说,但也会忍不住好奇她的来历。
苏燕为人十分诚恳,旁人问了她便如实告知,只是没敢说自己救了徐墨怀这件事,怕他回来后要责骂。下人们从她的言行举止也能看出,她就是个没见识的农妇。虽说长得还算清丽娇俏,一旦混入美女如云的长安,便也没什么稀奇了。何况她言谈举止十分粗鄙,见什么都大惊小怪,诗词歌赋更是半点不懂。
即便是他们侍奉徐墨怀已久,也弄不清他到底为什么会带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倘若苏燕身份尊贵,他们毕恭毕敬服侍的时候,心中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然而知道了她的出身竟这样低微,许多人便难免用轻蔑,甚至是隐含嫉妒的目光看她,也没有了最初的无微不至,逐渐开始怠慢。
尤其是夫子来了以后,侍女们会嘲笑她狗爬似的字,会在她把夫子气到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捧腹大笑。
毕竟谁会甘愿对一个不如自己的人低声下气,他们更愿意把苏燕当做一个笑料,这样的话也算填补了心中的不平衡。
苏燕不是傻子,她能感受到那些人的变化,也能感知到他们带有鄙夷的打量。
她在马家村即便是孤女,也是和村民一样的普通人,大多数人不会因为几句流言就看低了她,更不会认为她身份低贱。她没被人伺候过,也不用给谁下跪认错,更不用被人嘲笑讥讽。
但那些人笑就笑了,她又能怎么样,上去跟人打架不成?
而这期间,徐墨怀一直没有来过。
就在苏燕以为自己被忘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了。
端午的晚膳有粽子,苏燕从前见过却没吃过,这次一口气就吃了两个。糯米不好克化,吃完积食睡不安生,苏燕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正值月初,蛾眉月高悬,冷幽幽的清辉落下来,像是在窗棂上覆了层薄霜。
苏燕前半夜因为蚊虫和那两个粽子一直没睡着,直到后面才逐渐昏昏沉沉。
就在她都快睡着了的时候,门突然哐得一声巨响,似乎被谁狠狠地踢了一脚。
苏燕一个激灵坐起身,紧张地看着门口,准备问问是谁这么缺德,大半夜扰人清梦。然而不等她发问,本就没有插好的门就再次发出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骇人。
“哐——”
门开后是一个高大的人影,身上蒙了一层幽冷的月光,看着就像是深夜出现的游魂。
苏燕吓得半死,大声喊侍女的名字,然而很快那人走近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窗前走过,月光照亮他的面容,苏燕的叫喊声便戛然而止。
徐墨怀面色阴翳,一双点墨似的浓黑双眸,在夜里莫名让人心慌,他似乎心情很不好,整个人透出一种狂躁的气质。
尤其是他硬生生将门踹开,这件事本就十分不合常态了,苏燕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不睡?”
他盯着苏燕,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毫无关切的意思,而是十足的不耐烦。
苏燕根本不明白徐墨怀为何半夜来此,但她能看出这个时候不要招惹他。
于是她披着衣裳往后坐了坐,没敢说自己是被他踢门的动静给吵醒了。
徐墨怀看她往里让了位置,便直接脱靴上榻,占了她半个枕头。
苏燕迷惑不解,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陛下……”
徐墨怀睁眼,黑沉无光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好似她再说半个字就要杀了她。
苏燕连忙把话堵回去,抱着被子缩到最边上,徐墨怀这才阖上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