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马车很快便来了,停在刑部门口。 正值阴雨天,街上的行人很少,把地上的大理石板洗的发亮。 豪华的马车立在雨中,车上点缀的珠宝、黄金、翡翠更加光彩夺目,车上的红绸、锦缎和绣花,精致华美,在雨水的浇灌下,显得更加鲜艳。 李青珩让人把沈墨从行刑室抬了出来,她手上打着一把,悬在沈墨身上,自己站在伞外,被雨水浇了个透。 啪嗒的雨声落在油纸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金玉在马车外掀起车帘,让刑部的人把沈墨抬上马车。 马车内部装饰十分考究,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毛毯和棉垫。 沈墨躺在毛毯上面,觉得自己与这里的华丽格格不入,尽显狼狈不堪。 他偏着脸,目光落在白色的绒毛地毯竖起的几根毛上,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李青珩上了马车,选了一个拐角车沿的位置坐下,又从马车内的抽屉里找出一件雪白的大氅,轻轻盖在沈墨身上。 一路无话。 长安城的官道都是由石板砖铺成的,走起路来一点也不颠簸,只能听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和雨滴落在车顶上的声音。 回到庆王府时,已经到了巳时。 天灰蒙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申时,准备睡觉的时候。 竹心苑内,李青珩的寝屋里,沈墨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薄被,单薄躺在床上。 李青珩手里端了一大盘瓶瓶罐罐,从门槛踏进来,将这些东西都放在床头旁的柜子上。 她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一身雪色衣裙,不加任何修饰,裙边扫过红木地板,荡漾生花,倒是与沈墨平日的打扮相称。 李青珩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掀开沈墨身上的被子,又拿起桌上的纱布和药瓶,打算给他上药。 沈墨原本正在对着床顶上的暗红色金边纱张出神,见她这般举动,心中一惊,立刻回过神来,忙伸手遮住伤患。 “郡主要作何?” 李青珩看了她一眼,面色如常:“我来给你上药。” “不用。” 说出的话分明是拒绝,可听起来既不让人觉得冷酷,也不疏离,只是有些慌张地想要把他的狼狈与她剥离开。 他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还如何连累她,为他上药? 李青珩见他这般模样,没了脾气。 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定定看着他的眼,用平和语气道:“你现在不能自己上药,就让我帮你这一次,好吗?” 她最后那两个字,听起来像是恳求。 沈墨有些不忍心,沉默一会,才给她答复:“郡主,请让我自己来。” 李青珩对他的拒绝,也是意料之中。 可沈墨这般模样,她不放心。 她默了两息,无比诚挚地问:“你是害羞吗?” 沈墨抬眸,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对上她的眼。 他觉得,他这一副残躯,已经受过最辱人的刑罚,已经没有尊严,更没有什么可害羞的了。 “我怕污了郡主的眼。”他声音淡淡的,很柔和,也很真挚。 李青珩盯着他看了一阵,扯了一下嘴角。 仿佛他的心里只有别人,只会在意别人的感受,从没想过自己会是怎样的。 她发现沈墨这个人,和她刚看到的很不一样。 他像是皎皎孤月,清淡,温和,滋润着万物,心里面只会为别人考虑,在意别人的喜怒,却从不曾为自己奢求什么。 她原以为他会回答说害羞,可没想到,他说的是怕污了她的眼。 “你自己小心一点,一炷香后我回来。” 李青珩将药和纱布放在沈墨手边,自己则是起身,从屋里出来,后又关上了门,站在屋外等候着。 雨还在下着,已经连着下了两日了,不知道还会下多久。 屋内。 沈墨看到门口那人影,目光顿了顿,不敢过多停留。 他艰难地把身体往上挪了一点,给自己上药,把药涂抹在狰狞的伤口,然后用干净的纱布包起来。 看着那患处,他苦笑了一下。 他这副样子,就算是留在郡主身边,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是,无法履行和她的婚约,甚至连一个正常男人能给她的生活都给不了。 他不该牵连她的,她心地善良,不该为了他受这无端的罪过。 一炷香后。 李青珩从屋外进来,身上的衣服带着潮气,她拿了一个小凳,坐在床榻身边,看着沈墨。 “药都上好了?”语气淡淡的,不像平日那么咄咄逼人。 沈墨:“嗯。”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沈墨才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沈墨:“郡主为何要救我?” 李青珩目光倏地落在沈墨波光凌凌的眼上,与他对视两秒,动了动唇,最后移开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她救沈墨,应该只是因为他是她的毕业论文罢。 沈墨见她不答,便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她应该是有所图,也许,图的还是他身上的上官信物。 郡主不会无缘无故救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沈墨喉结动了动,道:“郡主,您上次拿到的那支紫毫笔,不是上官婉儿留下来的,如果您需要此物,我怕是不能给你,因为那支玉管紫毫笔,已经丢了。” 李青珩:? “你什么意思?” 沈墨默了两息,接话道:“郡主如此大费周章,为的也是那件上官信物?” 沈墨话音还没落下,李青珩就答道:“不是。” 沈墨怔了怔:“……郡主是……”为何? 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李青珩便打断沈墨的话。 “我去偷那支玉管紫毫笔,只是因为那是你重要的东西,所以想要威胁你。” “威胁……我?” 他想不通,郡主为何要威胁他。 “为了让你入赘,所以我想要用你最重要的东西与你交换。” 沈墨微微咬唇,苍白的唇被他咬处一股淡粉。 “郡主可知,那支笔是假的。” “当日你不来赴约,我便知道是假的了。” 她说的很坦然。 让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心中愈发紧迫。 “所以,我为的不是你身上的任何东西,我从没贪图过你什么,如果非要贪图点什么,那大概就是……”你能多活两年。 不过这样的话她觉得说出来矫情,便没说,只将目光下移几分,落在沈墨伤患处。 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挺过来。 沈墨感受到她的目光后,变得有些窘迫,心中更是愧疚起来。 他这副样子,若是活着,怕是一种浪费,倒不如死了早些投胎。 沈墨:“郡主,沈某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活了这么多年,没有做成什么事,不值得郡主挂念,愿我死之后,郡主能够……”不挂念,好好生活。 下一瞬,温凉的手指忽然按压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墨身子紧绷,伤口处隐隐发痛。 只见她眸子清澈亮丽,美眸直勾勾盯着他看,坚定无比道:“我说了,你不许死,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让你死,你的命是我的。” 她说的如此坚定,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的,很认真很认真。 沈墨迟疑片刻,眸中徐徐升起一丝光,轻轻点头。 “好,郡主不让我死,我便不死。” “你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李青珩又补充道。 他已经不止一次从她口中听到“长命百岁”这个词了。 这个词从别人口中说出,只是一句客套的祝福话,从她口中说出,却像是一句沉重的命令,亦或者嘱托。 一个轻飘飘的词,在她口中有了千斤重的分量。 沈墨睫毛颤动,看着她:“郡主会……和我一起长命百岁吗?” 后面那句话,他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想听。 “会。” 她也许会在另一个世界长命百岁,可能不能和他一起。 但看到他那双带着星光的眼眸,她总是不忍拒绝。 谁也没有说话,沈墨阖上眼假寐,李青珩坐在床侧,头放在床沿上,静静趴着。 两人居然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细雨纷纷,烟雾缭绕。春风拂面,丝绸轻抚。远山近水,仿佛隔了一重水幕,曼妙如画。 也许,他们此刻更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面里。 不知怎的,许是太过劳累,沈墨竟闭上眼睡了过去。 他梦到一场惨烈的战乱,死伤无数,官兵在民宅里一个接一个地搜找皇室人口,找到之后格杀勿论。 郡主就藏在他身旁的柜子里,他尽力用身躯护着柜子,面对那些来势汹汹之人,他挡在他们面前。 “她不在这里,你们去别处找吧!” “你们要是想要郡主的命,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李青珩原本睡得迷迷糊糊,忽然间被沈墨的说话声惊醒,看着他脸上淋漓的汗,还以为他发烧了,忙拿着手帕给他擦汗。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居然连做梦也在护着她的安危,她心底不由得触动,眼睛居然有些酸。 下一瞬,沈墨也被她的动作惊醒,满眼猩红地不安看着她。 “……郡主,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沈墨声音有些哑。 他看到她湿润的眼眶,不由得担心问道:“我是说什么了吗?” 李青珩眨眨眼,不去看沈墨,偏过头道:“你说‘太君,她就藏在这个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