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容井往口袋里塞了一团纸巾。
塞了团纸巾!
安棉被这团纸巾给怼了满脸,滋溜一下被推到了口袋底部。等他再抬起头时,视野中已经只剩下这一团白色,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安棉那个气啊。哪怕用脚指头来想,他也知道容井肯定是故意的。
但是生气也没办法。安棉蹲在小瓶盖里自顾自地怨念了一会儿,便又再次往上爬,试图顶开那团纸巾。
容井将纸巾又往里塞了塞。
安棉继续顶。
容井继续塞。
直到容井的父亲,那位名叫荣振德的大老板,终于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容井顿时停下了这种隐秘的对抗,手指头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
面前这难得的机会,安棉却也不敢再往外爬了,反而往下落得更深一些,瑟瑟发抖,生怕被其他人发现。
还好荣振德并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很快转向了另一件事,“你宁愿逃课也要救下,现在正放在我的医院里的那位同学,就是那个名叫安棉的学生吗?”
安棉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边继续瑟瑟发抖地躲藏,一边竖起了耳朵。
容井的声音紧接着传了过来,“是的。”
“你为什么要救他?”
容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究竟应该编出一个什么理由。话说回来,救同学居然也需要理由吗?
片刻后,容井终于开了口,说得有些慢,应该是在斟酌字句,“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一直当做宿敌的竞争对手,我不希望以后再也无法超过他。”
安棉抱着膝盖,蹲回瓶盖里面,忍不住抖了抖头顶的两片小叶子。他确实知道容井一直将他当做竞争对手,但此时听到容井只用宿敌二字来形容自己,他还是有些淡淡的失落。
荣振德倒是嗤笑了一声,“安棉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当年A市的中考状元。你和他成为同学,还救下他,却满脑子只想着要超过他?”
容井再度陷入沉默。
“而且你还让他住进了我们的重点病房,那是VIP才有的待遇。”荣振德道,“如果只为了你口中的这些理由,是不值得的。”
容井的声音有些压抑,“难道我不该救他?”
“不是不应该救,是你的思维不应该这么幼稚。”荣振德摇了摇头,“学生时代的一时胜负难道很重要吗?他不仅是你的同学,而且是个难得的人才,人才的价值,远远大于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
容井用叉子戳着眼前盘子里的食物,发出轻轻的声响,语调中听不出情绪,“我明白了……这是场投资。我救他,是为了让他以后能为我所用。”
安棉在口袋里听到这段对话,整个人都有些懵。怎么就变成投资了?
荣振德却很满意,“对,这才是正确的思维。”
“也就是说,父亲,”容井确认道,“你认同我的这项投资,并且愿意将那间病房一直借给他?”
“这还要看你的投资能不能收获应有的回报。”荣振德摇了摇头,“我听医生说,他的情况有些奇怪,完全无法预估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苏醒。如果短期内能醒,那自然是好的,值得的。如果长期醒不过来,这个人才就废了,那就是不值得的。”
容井轻轻呼出一口气,“投资自然会有风险,这点风险完全可以承受。”
荣振德道,“现在自然是可以承受的。你只需要记住,假如损失开始大于回报,你就得及时止损。”
容井有些维持不住脸色的笑容了,他不太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还好旁边还有一位擅长察言观色的女性。那位被称为周姨的女性及时察觉了容井的不快,笑着往荣振德碗中夹了几样菜,温言细语道,“小井现在才多大,你何必给他说这些?如果你实在想训儿子,不如回家去训训小华。小华都二十四岁的人了,做事还像个小孩,他才应该多听听这些道理。”
“小华那个孩子,”荣振德皱紧了眉头,“有时候甚至还不如小井。”
周姨闻言只是微笑,甚至还配合着也抱怨了这位“小华”两句。
一场晚餐聚会,就在这样不尴不尬,只有荣振德觉得“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了。
临分别前,那位周姨还特地嘱咐容井,说天气凉了,要多添衣。
荣振德则按着容井的肩膀,叮嘱他不要放松自己的学业。
真真两个慈祥的长辈。
直到终于和这两个人分开,容井一个人走到某个僻静的位置,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扫了扫肩膀上的灰,皱着眉头,就像是一个有些洁癖的人刚才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然后他取出之前塞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团纸巾,去看里面那个小家伙。
安棉依旧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那个瓶盖里面,整个人蜷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头顶的两片叶子低低地往下垂着。
他满脑子想着刚才那场对话中的“投资”“收益”“及时止损”,情绪十分低落。
容井将小瓶盖连带着安棉从口袋里取出来,用手指拨了拨那小叶子。
安棉很快有了反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一窜,红着脸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你怎么了?”容井取出喷水壶,“你看起来好像又有些蔫?”
安棉连忙又往后退了两步,他真是怕了动不动被突然喷一身水的经历。
容井见他这副样子,将喷水壶在他面前摇晃两下,便准备收回去,“那我就不给你浇水了。”
安棉回过神来,连忙又勾着容井的手指头。
“究竟要怎么样?”容井问他。
“要、要浇水。”安棉捏了捏头顶确实被憋得有些蔫的小叶子,又谨慎小心地补充道,“但是……请浇得温柔一些……”
容井盯着手中的喷水壶,不禁陷入沉思。
浇水这种事情,究竟要怎么温柔一些?
他深入思考了一阵,然后将手中的小瓶盖放在一个台阶上,拧开了喷水壶的喷头。
在安棉忐忑且期盼的目光下,容井用手指蘸了些水,轻轻涂抹在叶片上。
这确实是够温柔了。但这种碰触让安棉猛地一个哆嗦,脸色变得通红,整个人羞怯极了,忍不住就往边上跑。
“别跑啊,你跑什么?”容井两只手追着他。
在这个过程中,他一下子没拿稳,喷水壶一歪,朝着安棉当头泼了下去。
“呀!”安棉躲避不及,顿时又被泡了个透心凉。
容井看了眼手中已经空了一半的喷水壶,又看了眼面前的落汤棉,一脸无辜。
“下次还是不温柔了吧,”安棉用小手拧着衣服上的水,欲哭无泪,“就像之前那样,其实也挺好的。”
容井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还笑啊。”安棉气苦。
“哈哈哈!”容井笑得更加大声了。
安棉背过身去,不想理他。
直到一团小棉花很快被推到了他的头顶,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
安棉抬起自己小小的双手,抱住这团其实比他整个人还大的小棉花,慢慢地、一点一点将自己裹进去。
容井重新盖好喷水壶,坐在台阶的边上,看着这团小棉花忽悠忽悠地颤动了好几下。
片刻后,安棉小小的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
容井看着他,笑得十分温柔,双眼都弯成看一根弧线。
安棉将自己整个人都从小棉花里挤出来,慢慢走到容井的手边。
容井抬起手指,轻轻地蹭了蹭安棉的身上,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已经干燥。
安棉突然用两只小手抱住了他的这根手指尖,还将自己的脑袋给贴在了指腹上,抱得有些紧。
“怎么了?”这副粘人的姿态让容井大感意外,简直是受宠若惊了,“你刚才不是还很生气吗?突然这又是怎么了?”
安棉没有吭声,贴着容井指腹的脸越发红了。
他刚才确实很生气,又生气又伤心。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容井简单粗暴的浇水方式,但这只是很小的一方面。更令安棉难受的是,他听到容井与父亲用一种“投资”的方式来谈论他的事情。
但是现在,容井看着他笑。
不是那种标准而又完美的笑,而是更加发自内心的笑。
“容井,你从来没有将我的事情当做一项投资,”安棉闷闷地问着,心怀忐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哪一种答案,“你之前和你父亲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