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州是窦夏故都,苏烈的家乡冀州武邑就在左近。 他二十岁时,已领兵为家乡清剿贼寇,名传四里,不少乡民前来投靠。 其后他投效窦建德,也是因着地缘关系。 因此李药师推测,窦建德、刘黑闼覆灭之后,苏烈必仍留在当地,且能拥有自己的势力。 这次出行之前,他已命人探访。 果如所料,苏烈在洺州、冀州一带混迹江湖,宛然当地一霸。 不过他不再以苏烈为名,而改以字行,是为苏定方。 数年之前,李唐戡平窦建德、刘黑闼之后,李渊以郑善果招抚山东,并未能够处理妥善。 窦夏众将不得进用,居于闾里,为患乡民。 官吏动辄以法绳之,或加捶挞,致使众皆惊惧不安。 于是苏定方招揽旧部,一则协力抗衡官府,二则也为众人谋求生路。 李药师得知,此时苏定方手下,已有一班工匠。 只是他们对于李唐怨念甚深,若想直接招抚,只怕不易成事。 所幸恰好…… 四十年前,李药师曾在蓟州盘龙山巅邂逅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因缘际会,一同经由《楞伽经》参悟《易筋经》。 当时他便发愿重修大师曾经驻锡的小庙,以便日后供奉。 于是此时,不妨便以建寺为名东访,一则得偿夙愿,再则或能因此请得苏定方出世。 陆泽生早已备妥重修小庙的图样,来到洺州,便将有意鸠工施作的讯息释出。 这两年关东先遭大旱,又遇蝗灾,中枢虽已减免税赋,开仓赈济,但人民生活仍然备极艰辛。 此时听说有贵人还愿修庙,不但供食宿,还能挣工资,各地工班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是多数工班见到图样之后,均摇头退出。 这图样绘制得详细无比,莫说每一根梁柱的用材、尺度,要求得巨细靡遗,甚至每一出斗拱中的每一处榫卯,都标示得详实精微。 “那样的要求,根本无人能做。”这般风评传到苏定方耳中,激起他好胜的天性。 “怎会无人能做?苏某偏要试试!” 然而当他见到图样,一时也懵懂了。 “是何等人竟能绘出这般图样?好似每一敲槌凿都无法脱出他的笔下!” 苏定方一则好奇,再则想为手下兄弟寻些活路,三则自忖,届时若真出现矛盾,就凭自己以及手下兄弟,用强也能镇住这帮外来势力。 毕竟依他的经验,这些新朝贵人,最擅长的便是欺压百姓。 “我苏某人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容易欺压!” 基于这样的信念,苏定方与陆泽生签了合约,带领众兄弟来到蓟州盘龙山。 盘龙山有五峰、八石,向以“上盘之松、中盘之石、下盘之水”的三盘胜境名闻遐迩。 当年慧可大师曾经驻锡的小庙,便在西峰山巅的么矫巨松之间。 若论览风掠景,这里无疑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胜境;不过若论施作工程,可就令人望峰嗟叹了。 苏定方早已知晓盘龙山的景况,且他手下兄弟也颇有些能人。 加以陆泽生给的工资甚为丰厚,虽然规则条列繁琐,但一开始,苏定方的工班却也尚能忍耐。 然而旬日之后,陆泽生愈来愈是吹毛求疵。 东边嫌炊烟熏了松针青翠,西边厌吆喝扰了琴韵清幽。 对于施作过程更加不通情理,只消一处细节没有经他过目,便动辄要求拆卸,重行审视方罢。 许多设计尤其迂回曲折舍本逐末,简直自寻烦恼,完全没有必要。 苏定方已数度试图与陆泽生协商,以求或可略为变通。 陆泽生非但不依不饶,反而一派尔等粗鄙无可救药的态度。 若是寻常工班,此时中断工作打包回府也就罢了。 然则苏定方何等人物?他岂肯半途而废! 这日苏定方终究忍无可忍,来找陆泽生理论。 两人争执不下,甚至拍案指画。 薛孤吴担心陆泽生安危,也赶过来。 苏定方全然不为所动,气势愈来愈高,声音愈来愈大。 就当这剑拔弩张之际,内间步出一位王者风范的人物,对苏定方拱手说道:“苏将军!” 苏定方汹汹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三原李药师。” “你……你怎会在此处?” “这小庙原是在下发愿重修。” 苏定方若有所悟:“所以这陆某人,乃是为你办事?” 李药师点头道:“正是。” 苏定方闻言,又惊又怒:“你……苏某一向敬你英雄,然你可知,这陆某人……” 李药师淡然含笑:“苏将军可是要说,这位陆先生吹毛求疵,不通情理?” 苏定方忿忿说道:“不仅如此。他那图样荒诞虚妄,任谁也无法造得出来。我等与他商榷,盼能改用可行之法,达成相同效果,可谁知他……” 此时他见李药师依旧淡然含笑,突然明白了:“你……你早已知他如此行事?” “正是。”李药师仍是淡然含笑:“苏将军,错非如此,怎能请得尊驾出世?” 苏定方闻言一怔,当下怒道:“你……你是有意难为苏某?” “是耶?非耶?” 李药师收起笑颜,正色说道:“苏将军,你大好人才,难道愿意终身埋没于此?” 苏定方登时沉默。 半晌方才低声说道:“墨翟、鲁班皆以工技传世,得为匠人,未必便是埋没。” 李药师凝视苏定方,庄容说道:“同为匠人,墨翟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与鲁班设攻城之机变,掌指言笑之间,便左右一国之存亡。尊驾屈居于此,却如何能够为国为民?” 苏定方长叹一声:“为国为民!苏某也曾有此宏愿哪。然则……” 他原本避开李药师的目光,此时却转为直直对视,沉声说道:“值得苏某效命之国,如今安在?” 李药师目光转为柔和,温颜说道:“当年衔命招抚山东的钦使,确实未能善尽宣达圣意之责,致使将军受累。如今此人已入缧绁,将军何必囿于往事,定要画地自限?” 这里钦使指郑善果,当时他已遭罢黜,身陷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