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药师有些踧踖:“陛下,执行既定刑律,臣自问尚堪胜任。然制订新修法典,却并非臣之所长啊!” 李世民朗声笑道:“便桥会盟之前,朕已遣长孙无忌接应吾兄,可是?” 刑名律法之事,初唐无人能出长孙无忌之右。 李药师当即明了皇帝之意,躬身说道:“臣明白了,臣明日即往吏部拜望。” 李世民又道:“新修法典乃重大事业,不必急于一时。 倒是另有一事,却颇急切。 如今不仅刘文静、刘世让、杜伏威皆须平反,还有裴仁基父子以及尧君素,也不可任其埋骨荒冢啊。” 为刘文静、刘世让、杜伏威平反,李世民这多年来念兹在兹,李药师原本清楚。 裴仁基父子心向大唐,因谋诛王世充事败而遭屠戮,可谓大唐忠魂,也当得李世民旌扬。 然而尧君素始终为隋守土,抗拒唐军,李世民却因他对杨隋固守忠义,克尽臣节,因而予以表彰,这就当真是胸怀“天下”的大器大度了。 李药师的心绪,登时回复到早先步入朝堂,初见“虬须龙子”端坐龙御时的激动,虎目竟又湿润,赶紧俯首躬身:“圣虑仁德,泽被前朝,臣敬谨领旨。” 李药师离开东宫之时,日已过午。 他去到刑部,将皇帝为刘文静等人平反,并表彰裴仁基等人的谕令交代所属。 此事当归礼部主理,刑部仅须配合,并无大事。 待得返家途中,已近黄昏。 今日陛见,李药师深切体认这位年轻皇帝的恢宏大度、英明神武。 想到四年之前曾对冯盎说过:“我朝立于中疆,怀顾八荒,必将再造炎汉之皇皇!” 那等豪阔愿景,如今已然触手可及,怎不令人激昂振奋?然则与此同时,李药师心底却隐然泛起一丝异样…… 不过眼前家门在望,今日天未明便即外出,日已暮方才归来,心想爱妻或许会以“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揶揄,他嘴角便不自觉牵上微微笑意。 当即撂下那丝异样,一抖缰绳,加快脚步返回家中。 没有料到进入家门,出尘神情却颇凝重。 原来望日大朝,不仅他这位刑部尚书朝觐皇帝,三省六部诸位夫人也都入宫参见皇后。 当着诸多妃主命妇,长孙皇后转达皇帝谕旨,告知房玄龄夫人卢氏,要赐给房玄龄二名侍妾。 卢氏当殿抗旨,拒不接受。 李药师闻言,轻叹一声:“范阳卢氏毕竟是关东大姓啊。” 出尘凝视夫婿:“药师,你曾说过,南朝国主建国,并不能得到世族输诚拥戴;而北朝大姓对于国主,又岂有鞠躬尽瘁之衷?” 李药师缓缓点头,又轻叹一声:“若连咱们都能看出,则在其位者,只怕感受尤深哪。” 接连两声轻叹,却让出尘听出,夫婿言下另有所思:“药师,怎地我却觉得,你这话中,才是感触尤深?” 李药师望向爱妻,她,总是如此细腻贴心!卢氏之事触动他心底那丝异样,此时便将稍早陛见的情景,约略说与伊人知道。 出尘却听得心惊:“所以,咱们这位在其位者,非但对你麾下部将知之甚详,甚至和璧所畜信鸽的能耐,他都了如指掌?喔,不仅如此,他甚至有意让你知道!” 李药师只默默点头。 在其位者驾驭臣下,原本如此,不是? 出尘微微一叹,盈盈上前,握住夫婿厚实的双掌。 往常这双手掌总是温暖和煦,此时却有些许冷硬。 只听她柔声说道:“药师,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虬须龙子』啊!” 此言却让李药师一懔。 对自己二人而言,这位在其位者,并不仅是皇帝,他,更是“虬须龙子”啊。 但是这层心思,这位年轻皇帝却泯然不知。 无论他如何敬重自己,也仅止于明君对于贤臣的敬重。 然而……为君者能够如此,已属难能可贵,不是? 寻思及此,李药师稳下心绪,同时倏地想起,稍早在东宫横街之上,这位年轻皇帝,不,这位虬须龙子,朝太极宫依依西望的神情。 眼下太极宫里,还住着那位断言自己“难以驾驭”的太上皇啊! 于是他缓缓点头,轻声说道:“是啊!你家夫君曾说:『定要助他证明,他能驾驭千古难以驾驭之人!』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哪!” 出尘但觉自己手握的夫婿双掌,先是逐渐恢复往常的温暖和煦,继而转为沛然的浑厚坚毅…… 次日李药师即前往吏部拜会。 虽然吏部、刑部同属尚书省,首长都是正三品的职事官,但初唐吏部尚书的排名不但在刑部尚书之前,更在门下省的首长侍中、中书省的首长中书令之前。 此时李药师以参图国政的身分参与“八座议事”,跻身宰相之实,不过若依惯例,那通常归于吏部、兵部两位尚书。 这原本当属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的位分转给了李药师,虽说是皇帝对李药师特示荣宠,却也是因长孙皇后固请,不愿自己兄长的权位过于突出。 因此今日李药师来见长孙无忌,非仅为议公事,也要略叙私谊。 长孙无忌见李药师前来,全在意料之中。 他与李世民少年时期即已交好,其后成为郎舅,长期互动频繁,关系极为亲厚。 参图国政的位分转予李药师,长孙无忌并不介怀;而李世民意欲新修法典之事,他更早已知悉。 于是三言两语,便将诸事议定。 不过,长孙无忌却有其他事宜,要与李药师协商。 李世民践祚之初,首要即是汰换执掌实权的中央政府首长,这在两个月前便已砥定。 其次则是调整朝臣的爵封以及实质禄位,这方面则因为突厥入寇而有所耽搁。 直到便桥议和、突厥退兵之后,才有机会论及。 此时长孙无忌取出一纸草笺,对李药师说道:“六月之事陛下叙功,以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以及在下最为功高,意欲晋封国公,赐食邑三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