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之后,出尘对随珠说起见到橘树等事,叹道:“年节时在硖州,曾有柑橘盈筐。现在却须等到入冬,才能再尝其味了。” 随珠只管抿着嘴笑,不一会儿,竟捧了一盘柑橘进来。 出尘惊道:“如今暮春时节,橘树方才着花,怎地竟有果实?” 随珠笑道:“柑橘能耐久藏,从开年放到现在,依然甘润可口。 只是陈旧品物,厨下怎敢奉于堂上?” 李药师听爱妻提及“暮春时节”,心下一懔:“暮春?今日恰是三月初三,不是?” “暮春”即是三月。 出尘亦是一怔,笑道:“是唷!今日正是『上巳』。咱俩虽往水边,却未秉蕑;虽临曲水,却未流觞。” “上巳”是周代已有的古风,在暮春时节往水边嬉游,以祓除不祥。 “秉蕑”出于《诗经.郑风.溱洧》,“流觞曲水”则出于〈兰亭集序〉,所叙俱是上巳情景。 此时李药师剥开一只柑橘,咀嚼起来。 今日无意之间,竟恰在上巳之辰,与爱妻并辔出行,临水祓禊。 一时但觉人世间的美好,恐亦不出于此。 他们先在金州耽了三月,戎马倥偬;又在硖州留了七月,入出囚牢。 直至来到信州,才有“家”的感觉。 尤其是出尘与随珠,已有将近一年未着女装,来到此地之后,终于恢复往常。 这段期间蕣华诞下一子,他是李世民的次子李宽。 李药师、出尘贺喜之余,出尘不免想到德謇、德奖,问道:“如今作息已定,便将两个孩儿接来,可好?” 李药师深深看了爱妻一眼:“咱们在此,善用土家首领子弟以为质子。两个孩儿留在京师,岂不也让人家放心?何况赵郡王的王子,也没有前来山南啊!” 出尘微微一怔,心知夫婿所言在理,原本欢愉的笑颜,登时黯淡下来。 李药师不忍,同意出尘修书寄予无双,传达心意。 次日一早,李药师便向李孝恭汇报,寻访陆泽生未果,但已勘查“水八阵”、“旱八阵”地势,准备在此训练水师,云云。 李孝恭却含笑说道:“原来先生执行『策七』,勘查地势去了。我还以为将军偕同夫人,当此上巳良辰,临水祓禊呢。” 李药师躬身笑道:“纯属巧合。若是上巳祓禊,怎敢不请殿下一同前往?” 李孝恭也笑了。 李药师又道:“年前在长春宫将《十策》呈予秦王殿下,秦王见第八策『顺择天候』选在金秋陈兵,还曾戏言,以为仆欲平灭萧铣之后,便与殿下一道顺江而下,直入吴郡,去品尝鲈鱼脍哩。” 李孝恭也不禁失笑,顺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哩!难道先生之意,竟非如此?” 李药师躬身笑道:“殿下取笑了!” 于是将当日在长春宫中对李世民解说,陈兵之期选在金秋,乃是因为大江潦涨,此时潮汛最旺,有利我军运行等事,在在说与李孝恭知道。 李孝恭边听,边不停赞叹。 李药师汇整告一段落之后,又道:“不过年前上陈《十策》,还没有筹建特种部队的构想。现在则要训练一支精锐,能在潦涨汹涌,敌方避之惟恐不及的天候之下,依旧执行任务。同时亦须建造特殊船舰,可在风浪涨天,敌船无法运行的水相之中,仍然无有倾侧。此二案若能达成,则出师便无不胜之理。” 李孝恭听毕,站起身来,对李药师长揖说道:“先生明彻天道,通达地理,实令孝恭佩服!便请先生总领训练精锐、修造船舰诸事。孝恭来到山南,已历寒暑春秋,执行『勤产厚积』之策,可谓略有小成。但请先生放手而行,资财庶务,孝恭自当配合。” 李药师连忙谦谢还礼,同时领命。 随后李药师再度与出尘并辔,前赴江边寻访陆泽生。 这天陆泽生不但在家,而且亲自应门,劈头便道:“见过长史、夫人!” 边说边只微微欠身。 对于陆泽生一眼便能认出自己二人,李药师并不讶异。 毕竟一位大匠,眼力过人也不在意料之外。 但见他只微微躬身见礼,李药师与出尘便也微微欠身,说道:“有扰先生了。” 这陆家前院停放搬运重物的推车,堆置龙骨板材等木料,与一般造船人家并无二致。 然而进入室内,李药师却大为惊诧。 这哪像是造船人家?竟比寺院更为精严整洁! 入座之后,侍僮奉上饮品。 一尝之下,竟是白水。 然这白水极尽甘美,绝非凡品。 李药师方自回味,却见那陆泽生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并不言语。 他突然惊觉,此人是在考校自己品水的功力。 可他于品水之道并不精擅,只能赞道:“清淳甘冽啊!此水绝非凡品。” 陆泽生对于如此点评显然并不满意,仍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药师。 只听出尘说道:“天水轻灵,山水甘冽,俱优于江水、井水。先生此水,莫非出于山泉?” “天水”指天降之雨露,“山水”指山间之涌泉。 出尘话中有意引述夫婿适才说的“甘冽”二字,以示李药师虽不知此水出于山泉,却能尝出山泉之质味。 陆泽生显然识得出尘话中精微,先是赞道:“『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夫人实乃今之易牙!” 随后捧起自己的水杯,向李药师、出尘躬身致意:“不才狂简,失礼之至!” 他二人赶紧回礼。 李药师谢道:“拙荆冒昧,先生莫怪!” 陆泽生考校自己二人品水的功力,虽说狂简;而出尘试探他解语的能耐,也自冒昧。 不过李药师此刻还真庆幸爱妻有此冒昧的本事,否则自己不能识水,或许陆泽生竟要避席逐客哩。 陆泽生回礼之后,李药师才有机会取出携来的信物,说道:“在下曾与前隋杨太师的四公子相识,听闻先生与四公子乃束发之交,故携此物前来请见。” 边说边拆开所携信物的包覆,取出一件佩饰,交予陆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