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逛间,阮小二忽道:“哥哥爱不爱吃烤羊肉?我们找一家汕昌烤羊馆?”宋江其时甚感肚饥,不觉问道:“远吗?我可饿得狠了。”阮小二道:“汕昌烤肉馆是通号,各个分号味道一样,价格一样,就连店里的摆设都一般无异,东家却是一个,光开封就好几百家,当真生意兴隆,财运亨达。店家来自西夏国,那里吃羊最多,吃法最全,也最会吃,浑不似我们郓城盐水煮的多、熬汤的多。”宋江笑道:“我看你就最会吃。”原来开封当时有店盛行开分号,生意好生兴旺。宋江、阮氏兄弟果然很快在汴州桥附近就看到一家汕昌烤羊馆,这里烤制羊肉果是正宗地道,肥而不腻,香蘇可口。小二因为今天有了宋江,吃饭极是用心,每个看好的饭馆里都要些饭食,尽兴品尝,似这样转转悠悠吃了好几家。酒足饭饱以后,四人皆是精神健旺,游兴不减。
宋江与阮氏三兄弟正走在街上,忽听身后有鼾声正响,心中甚奇,回头看时,见一黑胖老者坐在一冷轿中睡得正沉,前嘟着嘴唇,口水流满了胡子,两个抬轿之人并不十分在意,颠簸着轿子直向前走,似乎并不担心晃醒了他。那老者身随轿晃,鼾声和着吱嘎吱嘎的轿声煞是滑稽。
几人才看得有趣,忽然前面突然有铜锣开道的声音,又听人喊到:“行人赶快让开了,蔡大人驾到!”这黑胖老者的轿夫低声叫到:“阮爷,前面是蔡卞蔡大人!”那老者也没停了鼾声,暗暗使了千斤坠,两个轿夫突然感觉轿子十分沉重,再也不容易抬动,素知坐轿人古怪,没有办法,只得将轿子慢慢放在地上,那老者睡得愈加安稳,鼾声更响了。
对面大轿转眼就到,看见道路中间停了轿子,轿上之人酣睡如泥,不觉暗暗好笑,但也只得将大轿停了。旁边随从转身往来轿低声询问,轿中有人呵呵大笑,叫声:“揍他”,随从立时向前呵道:“什么人敢挡蔡大人道,不要命了吗?”边说边推轿子。一时没有推动,真要打人,几个随从却都颇感为难。正犹豫间,那来轿轿上之人已然抬脚走出轿门,在一街两行的灯笼映照下,宋江见那人五十多岁年纪,白色面庞,慈善眉目,手中所持之物甚奇,隐约看是朝廷大臣上朝的笏板,慢吞吞走到冷轿一旁,突然照着那熟睡的老汉猛打起来。那来人将笏板持平了满板地?下去,夜空之下分外响亮。即便如此,那老汉鼾声依旧。那来人“呵呵”两声笑,收了板子,一扬手,招呼随从“我们绕道走”,于是折返回去另寻道走了。
阮小二自来爱看热闹,早已凑着小轿挨得近了,怔怔地不住打望那熟睡的老汉。宋江看看天色将晚,便要叫了小二走。小二瞧得入迷,宋江不禁暗暗好笑,便大叫了声:“阮小二!”
那老者正在小轿之上大模厮样熟睡,猛然间听见宋江叫声,突地往后一仰身,轿子直向后翻了去,然后前身再一抬,双脚自然下踏,屁股一蹲,双手一搓,身子便似箭一般向后飞去,斜刺里一下窜到宋江近旁,不见他何时翻转身形,站定时竟和宋江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宋江一时惊得呆了!平日里众家弟兄勤练武功,切磋技艺,各自认为已然不弱,哪料今日见此老者如此武功,自己就是练一辈子,哪里能及人家万一,心下又是羡慕,又是沮丧,见老汉突然行动怪异,又是愕然。
那老者满脸紧绷,圆睁双目,似怒不怒,似笑非笑,大声呵道:”阮小二是你叫的吗?”宋江一愣,心道这句倒是极好应承,叫声阮小二不致于招惹于人,便大方应道:”是我叫的。”
那老汉突然伸手朝宋江脸上打来,宋江看着手掌来势甚急,自家伸手遮挡也快,哪里料到来掌其力大,其势猛,自己既格挡不开,又躲闪不及,被不轻不重、响响亮亮打了个耳光。阮氏三兄弟看看情形不对,一起围了上来,那老汉呵呵一笑,“要打群架?那还有点趣味!”两只圆眼睛不经意环视一圈,朝着挨得最近之人提步纵身,也不计较对方如何攻击招架,径进直取,但凡有甚遮挡用袖角一掣一带,或者用手一按一捺尽皆对付了。转眼间宋江弟兄就又挨了两个耳光,被摔了三个跟头。那老汉嘻嘻而笑,幸是出手极轻,但就是痴缠不休,不想了局。
宋江、阮氏兄弟自视武艺高强,在郓城更是人多势众,平时行走江湖即便不仗势欺人,无缘无故吃大亏却是从来未有之事,今日虽然是在京都开封,也难以善罢甘休。四人之中,宋江武功最高,小二智计最富、心思最密。那小二心道:“今日弟兄们技不如人,一败涂地那是不消说了,能多少找回点面子便是大幸了”,慢慢地调转身形,站在那老汉与轿子中间,朝老汉起脚猛攻。那老汉轻轻抬脚,顺势要给小二一个四仰八叉。哪知道小二借势一个筋斗翻到那轿子上,猛地沉了下去,那老汉叫声“不好”,小二已将那轿子坐了个稀巴烂。
那老汉一声怒喝“你小子忒坏”,小二身子一挺站了起来,就势打蛇随棍上,赶忙接口:“我赔你轿子”。那老汉倒也好说,问道:“你赔多少钱?”小二实不知那顶轿子值几个钱,犹豫说道:“三两银子够吗?”那老汉朝着两个轿夫叫道:“咱的轿子三两银子够了吗?”轿夫接口道:“三两银子差不多够了。”那老汉舒了口气,朝小二喊道:“你赔他俩三两银子,破轿子是你的了。”说话倒是颇为讲理。小二心下苦笑,坐坏他轿子赔上一点银子,总算打还了一点,在此尴尬情形,有一点点梯子下,不比挨了几耳光追着他讲理更窝囊,随手掏了三两银子给了轿夫。那老汉也不管轿夫,径直自己走了。
宋江弟兄自感没趣,正待要走,这才发现围观甚众,宋江心中一动,向就近打听道:“这老汉是什么人?”围观者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将那老汉来历说清楚了。
那老者便是当朝太医局丞阮飞,为当今太医局令钱乙的帮手,出身当真大大有名。祖父阮逸文武全才,百艺流彩,既曾著兵书《李卫公问对》,做武学教授;又精通音律,在大晟府任大司乐,著《乐论》、《钟律制议》、《皇祐新乐图记》,尤以《皇祐新乐图记》为要,当世音乐皆被称“阮逸乐”,有音乐的泰山北斗之望。其师祖王惟一更是中华武学、医术开天辟地的人物,不世出的奇才,集宋以前针灸学之大成,铸造脉穴铜人两座,著有《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经络劲功》二书,尽窥身命之秘,知生死之机,武功登峰造极,出神入化,实有通天彻地之能,阮氏一脉尽得所传,已历阮兴、阮飞两世。其父是前任太医局令阮兴,除了家门武学渊源之外,更师从王惟一,尽得师门所传,医术高明,武功盖世。阮飞自己却师从其父阮兴。宋时医官列武官官阶,虽抑武尊文,但视医乃仁政之属,因倡行仁政,故太医局很受看重,里面人物更是藏虎卧龙。
而那后来轿中之人更是出乎宋江等所料,乃是当朝枢密院事蔡卞,王安石之婿,蔡京之弟,武学大宗师金台的记名弟子。当年王安石变法之时,金台亲自为其护卫,鼎力相助,并收其女婿蔡卞、蔡卞之兄蔡京为记名弟子,传些武功。待金台得意弟子周侗主管武科,阮飞在太医局,自小交熟,常相厮混,周侗师兄弟蔡京、蔡卞与阮飞因而相熟。只是阮飞与周侗武功相若、脾气不投,相处并不融洽,又不喜蔡京刁钻奸猾,与这三人之中,倒是和蔡卞最为投缘。不过就阮飞那惫懒性格,每次遇见蔡卞便如今日如此,都是少不了打打闹闹。
宋江等人知悉那老汉来历,又是惊奇又是佩服。此人大名鼎鼎,武功出神入化,没想到今日让兄弟几个撞见,又好无端的打了一架。宋江想他没来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显然过分,但又看得出处处容让,让人好生捉摸不透。刚才巴不得他赶快走掉,这时候想到他神鬼莫测的身手,似笑不笑的惫懒模样,又好想再见到他。
不知不觉已到三更时候,游人渐少,兄弟几人一早自郓城来京,路途远,时间长,热闹一去,立时感到异常疲累,就想找个旅店歇了。偏偏家家旅店客满,连续找了好几家,总算找到合适的,赶紧住下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