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珒的眼睛容不得沙子,抬头看到出言讽刺的人是一个身穿素衣的老头子,眼睛顿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赵傅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尹直,顿时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道:“老师?”
在大明,高高在上的朝廷大佬几乎跟地方绝缘,别说高高在上的内阁阁老,哪怕六部侍郎都很少离京。
只是现在本应该在西苑伺候皇帝的阁臣尹直,现在突然来到万里之外的宁波,不管是谁的脑子都拐不过弯。
“别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尹直亲眼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彻底堕落,显得气不打一处地道。
咦?
张珒得知眼前这个灰衣老者竟然是那位阁臣尹直,亦是不由得愣住了。
赵傅对尹直还是十分尊敬,起码人家给了自己这场富贵,便是站起来仍旧以老师相称道:“老师,您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
“陛下不想做唐玄宗,我亦确实要离京好好自省了!”尹直发现朱祐樘安排阁老下来确实是英明决策,显得已经懂得良苦用心地道。
离京自省?
赵傅先是微微一愣,却是苦涩地道:“老师,您怎么又被贬了啊?”
原本是尹直对弟子赵傅变化的感慨,但落到赵傅耳中,却是代表着不一样的意思,错以为尹直再次被贬了。
被贬?
张珒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却是知道眼前是落水的阁老,但还是主动让出首座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尹阁老,请上座!”
若说谁的仕途最为魔幻,恐怕当数眼前的尹直。
早年在翰林院并不得志,好不容易得到成化帝的重视,结果没多久便被贬南京。经过八年的苦熬,他终于成功返京,但又遇上了新老皇帝的政权交替。
尹直被迫主动请辞,这等了三四年的时间,终于得到新皇起复。只是起复刚刚一年,竟然又被“贬”了。
至于有没有第二种可能?不说张珒不会多想,哪怕整个浙江的官员都不会想到一个离京的阁老会存在其他可能性。
“这酒真香啊!”尹直并没有动,目光落在满桌的美酒佳肴上。
张珒的嘴角微微上扬,便是指着桌面已经开封的酒坛道:“尹阁老果然识货,这是百年陈酿韶兴花雕!”说着,注意到领着人过来的钱师爷:“钱师爷,本官知晓是你的最爱,一会给你赠送一坛!”
“多……多谢!”钱师爷迎着张珒的目光,显得十分尴尬地应付道。
“这桌菜怕是得上百两吧?”尹直虽然不懂酒,但亦是知晓价值不菲。
张珒神秘一笑,却是指着已经停止弹琴琵琶的漂亮女子道:“这位姑娘是杭州怡春院的头牌,本官专门安排她过来,数目便已经不在百两之下!”
“好家伙,这一顿饭便要吃掉你们的十年的俸禄!”尹直看着对方如此煞费其事,不由得发出感慨地道。
张珒端起美人递过来的美酒,便是一饮而尽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
虽然他们花费得多,但现在赚得更多,且不说这种奢侈的生活不是天天都有,哪怕天天安排亦承受得起。
“赵傅,我记得当初教导你为官当以天下先!”尹直至今还是不敢接受自己弟子如此堕落,却是扭头望向这个昔日的得意门生道。
赵傅仍旧像是一个谦谦君子,却是朝尹直施礼道:“不错,弟子一直引以为戒!”
“这市舶司衙门层层卡吃要,公然给海引和赎船明码标价,却不知是何意呢?”尹直没想到自己弟子似乎还不知错,便是沉声质问。
不等赵傅开口,张珒已经帮着赵傅辩解道:“尹阁老,敢问这宁波市舶司的关税可少一文钱吗?”
“倒是没有!光从账本来看,宁波市舶司比上海市舶司要强上很多!”尹直轻轻地摇头,显得十分老实地道。
张珒的嘴角微微扬起,却是替赵傅表功般道:“尹阁老,朝廷设宁波市舶司无非是要增加财政收入,现在赵大人做得还不好吗?”
咦?
张采等人听到这个论调,发现似乎还真没错,但似乎哪里不对劲。
“朝廷设立市舶司,仅仅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你们当真是轻视了陛下治理国家的智慧,更不懂得陛下的雄才大略!”尹直发现眼前的贪官果真仅仅停留在钱上,却是失望地摇头道。
赵辅不由得一愣,却是困惑地道:“不是吗?”
“朝廷设立市舶司发展海贸,为的是大明跟海外缔结良好的贸易关系,为了大明能持续牟取海外资源,甚至是要大明海商能成为甲乙两国的代理商!”尹直知晓他们是完全不懂,亦是将朱祐樘的意图说了出来。
原本他亦是差不多的心思,只是随着事态的发展,特别看到朝廷的大米滚滚而来,又见到京城因棉布而兴旺,却是知晓海上贸易的主宰国才是皇帝所追求的东西。
现在看似宁波市舶司的税收不小,但以他们这般所作所为,别说宁波市舶司促使江南的海贸兴盛,最终只会因短视而毁掉大好的局面。
张珒感受自己被落了面子,却是突然计上心头:“尹阁老,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尹直知晓不是什么好话。
张珒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是带着几分嘲讽地道:“你一心为了辅助皇帝治理好国家,可是到头来,你还不是两袖清风?现如今,又一次被贬!”
“张兄,你怎么能这般跟我老师说话!”赵辅看到张珒揭开自己老师的“痛处”,亦是进行维护道。
张珒知道赵辅其实是凉薄之人,却是继续说教般道:“这话是难听,但亦得让您的老师知道这个世道!且不说而今陛下有亏朝廷贤臣是人尽皆知之事,咱们同朝为官便应该相互扶持。奈何现在朝堂多奸佞小人,为图上进而献媚皇帝,既寒了同僚的心,亦乱了咱们泱泱大明!”
“如此不忠之言,当真没想到出自一个浙江巡抚之口!”尹直的脸色顿时一寒,不由得上下打量这个侃侃而谈的巡抚道。
张珒鄙夷地望了一眼被贬官的尹直,却是突然变脸道“张兄,你的老师似乎不是同道中人,今日是为兄先行离开,还是你跟你老师叙旧呢?”
“老师,学子这便帮你寻下榻之所,晚些再登门聆训!”赵辅稍作犹豫,便打量放弃眼前这个老师道。
“老夫这一路其实都在想,这个事情是不是有所误会,毕竟你当年确确实实是一个嫉恶如仇的赤子。但人当真会变,特别这地方的名利场还真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而你成了你当年应该最厌恶的模样!”尹直看着眼前的弟子,亦是轻轻地摇头感慨道。
张珒冷哼一声,显得不留情面地道:“不过是一个官场落水狗,竟然还敢在这说教我们两位地方大员,真是恬不知耻!”
“老师,得罪了,还请离开!”赵辅亦是已经动了怒气,当即打算让人将尹直请出去了。
尹直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清算了,便是淡淡地道:“张千户!”
“阁老,卑职在!”
咦?
两个人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这人不是已经被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