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已经过半,往常这个时候,他都起来了,要赶在卯时前去公廨上值。
下人会烧热水、煮茶、备早饭,他只需走出这扇门,便能走到一个温暖的世界中。
他缩着肩膀坐在床边,垂着双腿,看窗外天色一点点变化,黑暗退去,化作青灰色。
天自顾自亮了,全不顾惜他这可怜人,一切如常,只有他的世界即将垮塌,变成瓦砾碎石。
他使出浑身力气,才把两只脚插进鞋子里,他拿着鞋站起来,立刻感觉头重脚轻——伤风卷土重来。
魏王的鹤氅还搭在屏风上,像兽,虎视眈眈,随时可以将他撕碎。
他用力摇头,甩开眼前不快幻像,换上官袍,出去洗漱,仆人摆上热茶和肉饼,他的心事已经漫到喉咙口,勉强吃了两口,便走出门去。
外头大雾弥漫,连两侧脚店都看不清楚,他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发现身后跟了人。
扭头一看,是个身穿皂色短褐的中年男子,面目普通,一只手提着一尾草鱼,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菜刀。
男子见他回头,脚步加快,顷刻间和他并肩而行:“祁侍讲记得请辞。”
祁畅本以为是个鱼贩子,听他说话已经吓了一跳,再看菜刀雪亮,险些魂飞魄散。
刀面上映出一张惨白、惊慌、扭曲的面孔,是他,又不似他。
大惊之下,他加快脚步,往前跑去,脚下忽然踢到硬邦邦的重物,登时五体投地,重重摔倒。
还不曾痛呼出声,他眼前便出现一张青紫色的脸。
“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死人!!”
街道上行人寥寥,听到呼喊声,有人走过来看一眼,大失所望:“饿死个要饭的。”
又有一人过来看一眼:“是冻死的吧。”
行人匆匆离去,祁畅低头看地上死尸,才发现是个乞丐,衣衫褴褛,鸠形鹄面,骨瘦如柴,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
祁畅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想要从这尸体上跨过去,却怎么都挪不动脚步。
在原地站了一刻钟,有巡街的衙役过来,用一卷草席将尸体裹上板车,拖着走了。
也许是去义庄,也许是去乱葬岗。
祁畅望着空荡荡的路面,终于迈出脚步,晨雾也逐渐散去,街道一览无遗,他目光探向深坊僻巷,从未发现京都也有如此多的乞丐,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神情麻木,与狗争食。
这是他最害怕的过去,也是他畏惧的将来。
分明是旭日流辉,朱楼明艳,暖风惊尘,他却开始哆嗦,从头到脚打颤,每向翰林院走一步,脸色就白一分。
上值时辰已过,他一无所觉,直到看到邬瑾时,眼里才有一点明光,意欲上前,却发觉那个提着鱼的男子还跟着他。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见邬瑾身着绯袍,步履从容,应是上朝出来,两位提花篮的妙龄女子看着他,你推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随后其中一人从花篮中取出一枝碗口大的黄菊花,投到邬瑾怀中。
两人嬉笑着跑了,邬瑾接住花,摇头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