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杨林单枪劫法场 樱桃喜获玄铁棒
话分两头。话说剿了方腊后,裴宣、杨林赴蓟州,两个均授武奕郎、蓟州军都统领。裴宣、杨林点了卯,便回饮马川去了。上官每日点卯不见人,报了朝廷,免了两个都统领之职,却正合了裴宣、杨林二人之意。
杨林好结交,时常戴一顶灰色毡帽,穿一身灰色袄衣袄裤,挎一口腰刀,提一杆铁枪,四处行走,投亲访友,较量枪棒,一走三五个月不回。裴宣却不喜游走,总在饮马川居住。
光阴荏苒,一晃五六年过去,来到建炎二年九月。且说杨林来到彰德府,回到了他家乡。他父母早亡,家中只剩他二弟。如今金兵欲南下,杨林担心他二弟安危。来到家时,却见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杨林家贫,只一间土屋,内里皆已搬空。杨林吃了一惊,转去问乡邻。乡邻上下左右打量杨林,忽然认出,惊道:“原来是杨林杨大郎!许久不见大郎,一时不曾认出。大郎去了何处,竟十几年方回?”杨林道:“四处游荡而已。我家出了何事故,居然空空如也?”乡邻便道:杨林二弟听闻金兵又将南下,牵了一头牛,载上全部家当,随他弟媳回江州乡下娘家,避难去了。杨林听了,辞了乡邻,一路南下,赶他二弟。杨林一路寻思,且送他二弟到江州乡下,顺便探访穆春。
行了几日,行至一个去处,唤作桃花岭,倒是见岭上成排的桃树,却不见半点桃花开,未是桃花开的时节也。忽然,三五个强盗从两边桃树林里跳了出来,嘴里叫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前面一伙行人顿时吓的瑟瑟发抖,下跪哀求。杨林寻思道:“这里不是甚么险要处,竟有人胆敢在此打劫?”挺枪走向前来。一个强盗像是头目,骑一匹枣红马,提了一口朴刀,见杨林上前,大声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杨林道:“你问我吗?我乃武奕郎杨林是也。”头目道:“甚么郎?”杨林笑道:“武奕郎,徽宗皇帝御赐的,你怎懂!”头目叱道:“呸,甚么鸟御赐,徽宗皇帝都没了,谁来赐你!你不知徽钦二帝已被金人虏去了五国城么?却在这里说甚么徽宗御赐,岂不好笑。你有没有更响亮的名头,有的话赶紧报上来,我的朴刀不杀无名之辈。”杨林道:“你要江湖名头吗?你且坐稳了,说出来吓死你:我乃梁山好汉锦豹子杨林是也。”头目听了,忽然大笑,笑弯了腰,笑岔了气,一个跟斗跌下马来,几个小喽啰急上前,掐人中,捏手脚。那头目缓过来,从新爬上了马,喝道:“呸!我当是甚么好名头。那宋江早被徽宗皇帝毒死,还提甚么梁山好汉。” 杨林大怒,挺枪便刺。头目挥一口朴刀砍来,口里说道:“来得好!甚么锦豹子,我教你变成死豹子。”话音未落,被杨林一枪挑下马来,一命呜呼去了。杨林笑骂道:“这般大话,却不经打。”其他几个强盗见不是头,一溜烟跑了。
那伙行人里,有人过来拉住了杨林,口中叫道:“大哥。”杨林看时,却是他二弟。二弟道:“是大哥么?真是大哥!十几年不见,你去了哪里?若不是你报出姓名,我不敢认你了。”杨林惊道:“我听乡邻言,你出行七八日,如何才走到这里?”二弟大哭道:“一路上尽遇强盗,钱物都被抢没了。侄儿两个都小,行不得路,一路艰难,方得到这里。”杨林道:“怎么不见了牛车?”二弟道:“都被抢了,只剩了一个包裹、几领破衣袍。”唤过弟媳,两个侄儿,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过来见了。
杨林抢了那匹枣红马,托了两个侄儿坐到马上,教他二弟牵了马,向南而行。杨林提了枪,兄弟两个并排走,一路叙话,同望江州来。那伙行人见杨林这般英雄,一哄都跟了上来。路上又有几伙人加入,其中一伙,领头的唤作段晖,二十二三年纪,七尺五寸身长,生得赤发黄须、骨瘦形粗,人称金毛犬。杨林见他生得奇怪,便道:“你生得像我一个兄弟。”那汉子道:“你的兄弟是金毛犬段景住么?”杨林道:“你怎知?”那汉子道:“只我便是段景住之子。”原来,金毛犬段景住乃涿州人氏,常年在北地以盗马为生。不仅盗马,且偷人,与北地一中年寡妇私通,诞下了段晖。那寡妇独自将段晖养大,送其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惯使一条熟铜棒。别人见其赤发黄须、骨瘦形粗,与其父一般,便也唤他作金毛犬。上年,母亲亡故,走前嘱他来中原寻他父亲。来到中原,却听闻金兵将来犯,便随几个人,望江南来。杨林叹道:“征方腊时,段景住兄弟在杭州外海阵亡矣!”段晖始得其父消息。
隔几日,又一伙人,也来入伙。领头的唤作白日鼠,二十上下年纪,五尺五寸身长,个子瘦瘦小小,长得尖嘴猴腮,人却是十分灵巧。但见:面目依稀似猴,身材仿佛如人;生来四方游走,全凭巧舌巧手。杨林道:“你的姓名,倒像是我一个兄弟的绰号。”白日鼠道:“你的兄弟是谁?”杨林道:“我的兄弟唤作白胜,绰号白日鼠。”白日鼠哭道:“白胜乃是我父也!”杨林叹道:“征方腊时,白胜兄弟在杭州病亡矣!”原来,白胜劫生辰纲前,曾嫖一老娼妓,不曾想诞下一儿。白胜却不认,讥道:“你日日与人睡,有何赃证,指他是我的种?”老娼妓气恼,便将白胜的绰号,唤作儿子的名字。白日鼠出生时,老娼妓年近五旬,因先天不足,长得瘦瘦小小,且自幼在妓院长大,油嘴滑舌,八面玲珑,十分滑溜。九岁时母亲亡故,白日鼠被赶出妓院,从此流落江湖,以偷盗为生。不知从哪里习得一身功夫,惯使一对峨眉刺,因不曾正式拜有师父,走的皆是野路子。闻金兵要来,随了一伙人望江南来,顺便去杭州,祭奠其父白胜。
杨林将段晖唤来,与白日鼠见了,结拜了兄弟。段晖为兄,白日鼠为弟。二人唤杨林作叔叔。杨林领了两个好汉,一大拨人,叫行便行,叫停便停。沿路了遭遇大大小小十几拨毛贼,都叫杨林、段晖、白日鼠料理了。走了月余,来到扬子大江边,等了条大船,渡过了江,来到建炎二年十一月。那几伙行人谢了杨林,陆续散去,各奔前程。段晖、白日鼠辞了杨林,自望杭州去了。杨林再走了七八日,终于来到江州乡下弟媳家。弟媳家贫寒,勉强安置了二弟一家。
歇一日,杨林闲不住,别了二弟,留下两锭大银,置业安家。二弟慌了,问道:“大哥,你又要走了么,走去哪里?”杨林笑道:“我本是浪人,从来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二弟道:“大哥莫走,何不留在此处,你好歹寻个人、成个家、留个后。”杨林却怅然道:“斯人已去,何以为家?我走了,二弟你自保重。”二弟道:“斯人是谁?”杨林不答。只问了穆家庄路径,出门来寻穆春。
杨林一个人走了几日,迤逦来到穆家庄。只见那穆家庄好一座大宅院,却紧紧关闭了大门。杨林上前敲门,敲了几回,等了许久,终有庄客开个门缝,探个头,问了杨林姓名、来历,让进了门。进得庄内,关了门,庄客急急道:“穆庄主被都头魏彪捉入府衙,打入死牢,不日开刀问斩。”杨林大吃一惊,问道:“所犯何事。”庄客道:“府衙传出话来,道是穆庄主伙同李彰,刺杀了马二郎。主人嘱我,若他死了,教我去寻梁山好汉,替他报仇。”杨林道:“只我便是梁山好汉。你莫急,且细细说来,究竟是何缘由。”庄客将知道的,都细细说了。杨林听了,虽不清楚事情原委,但总觉得与那王知府脱不了干系。杨林道:“明日,你与我同去江州城,探个究竟。”看天色将晚,庄客备了饭食、酒菜,叫杨林吃了。又去打扫出一间客房,杨林便住在了穆家庄里。
次日,杨林携庄客,入了江州城打探消息。见魏彪高大骁勇,非好惹的主,死牢监守严密,竟找不出半点破绽。庄客去探监,总有人一前一后紧紧盯着,无法传递消息。江州府衙有精兵护卫,那知府大人整日躲在府衙里。杨林与庄客回穆家庄,盘算了几日,也想不出个头绪。转眼已是建炎三年一月,正值年关,江州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接新年;江州城外,穆家庄内,却黑灯瞎火,凄凄惨惨,好不冷清!
过了十五,终于过了年,来到二月。这日,庄客奔来,哭丧脸道:“听闻皇上核准处死公文已到,知府大人批了三日后开斩。”杨林道:“莫急,到时我去劫了法场,杀了那狗官,救出穆春兄弟!”与庄客细细筹谋妥当。开斩前日,杨林吩咐庄客,夜里去那南边山林里放火。果然,半夜南边山林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黎明时分,天空中却飘起雪花来,山火方得熄灭了。杨林道:“奇也,这时节,江南竟下起雪来!”庄客来报,说魏彪引七八个土兵,去望南边山林了。杨林叫庄客去马厩里牵了三匹劣马,先入江州城候着。过了半晌,杨林提了枪,跨了腰刀,顶着纷纷雪花,也入了江州城,来到十字路口法场。见那看的人有一两千,人挤着人,压肩叠背,吵吵嚷嚷,人声鼎沸。杨林挤进了看的人群堆里,只见李彰、穆春已押跪在台上。杨林拨开人群,挤到台边来看。
挨到午时,王乾坤到来,刽子手叫起:“恶煞都来!”王乾坤宣了判词,宣及“梁山泊余孽”时,杨林跃上了台,喝道:“哪个敢骂梁山好汉?”奔王乾坤杀来。见杨林来的急,王乾坤要躲时,杨林骂道:“兀那腌臜狗官,你往哪里跑!”起手一枪,戳透了王乾坤胸膛,只见胸口咕咚咕咚冒出血来,一会儿没气了。刽子手见杀人了,把砍人头的刀扔掉,跑的没影没踪。台上,两边几个土兵赶上前来,被杨林搠翻两个,其余的一哄而散。杨林掏出腰刀,割断穆春、李彰绑绳。穆春夺了一杆长枪,戳了那狗官五六个窟窿。李彰捡起地上的长剑,挥剑砍落了那狗官脑袋。三条好汉一齐杀将出来,敢来挡的,尽数搠翻,见人杀人,见神杀神,雪白天地里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早有庄客牵了三匹劣马在街口等候,三个人上了马,冲出了江州城,一路望穆家庄奔来。
回到穆家庄,早备好了饭菜,三个人吃了。刚歇了一口气,庄客来报说,那魏都头领了七八个土兵赶来,已到庄外。魏彪从南边山林回来,恰巧碰上法场被劫,见王乾坤被杀,气的七窍生烟,问个明白,急急追赶来。杨林惊道:“来的好快!”穆春道:“怕甚么鸟,看我几个一齐杀将出去!”穆春提了自己的铁枪,穿了棉袄,换了一领皂色绣袍。另拿棉袄与一领浅灰长袍,叫李彰也穿了。三个人拿了包裹,提了兵刃,跨上了马,喝令庄客打开大门,一齐望外冲。杨林当头,穆春在左,李彰在右,三个人猛地冲出,两条枪、一口剑齐望魏彪身上招呼。魏彪见庄门打开,三匹马齐冲出来,一时抵挡不住,三匹马齐望东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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