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居乃容绪先生创于元丰三年十一月,十一月又名葭月,故而得名。当时《朱璧赋》一流传出,葭月居的文人纷纷怒而要写文声讨,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文坛风雨。”
这帮子文人的战斗力萧暥是见识过的,光谢映之这一句话,唾沫檄文满天飞,腥风血雨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容绪先生恰好在乐平,他写信一边让葭月居文人稍安勿躁,一边启程回京,因乐平盛产木雕,便顺带了一座榆木笔山送给了濮老先生。结果把濮老先生气得告老还乡。”
为何?萧暥刚想问出口,就想到了一个词,泥塑木雕。
容绪这是在暗嘲大儒濮先生看似德高望重,其实早就陈腐僵化,成了泥塑木雕供于堂上。
“因老先生的这篇《朱璧赋》,容绪先生索性将葭月居改成了朱璧居。”
萧暥心道,这名字改的顺手拈来,看似随意大度,其实酸爽无比,痞气中带着风流,很像容绪的做派。恐怕以后任何人提及朱璧居就会想到濮先生和榆木疙瘩,这笑话就在士林源远流长了。
“此后,士林中就将那些看似德高望重,其实陈词滥调,专事辞赋雕工之人以木雕称之。”
谢映之微笑,“主公还想送木雕给云渊先生吗?”
萧暥尴尬地搓搓爪子,“回京要去云先生府上拜会,我在想准备点拜礼。”
前几天谢映之说,若得云渊出山,中原士族尽归一半。萧暥知道这一点都不夸张。
宛陵云氏什么家族,大雍朝开国元勋之后,累世公卿,朝堂门生故吏遍布,无论在朝堂还是仕林,都有极高的声望。也正因为如此,萧暥明白,想让云渊出山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打算,新年去府上拜会,还想挑个礼物以表诚心。
但是,云渊先生喜好什么,他就犯难了。
四十多岁,年过不惑,颇有雅望的男子喜欢什么?
萧暥:“瓷器?”
谢映之:“易碎,华而不实。”
萧暥挨近了点:“古琴?”
谢映之:“云先生有琴名曰秋籁。”
萧暥没心没肺道:“古琴如友,朋友多多益善,云先生可以再收一张。”
谢映之蹙了下眉,想微欠起身,忽然发现长发被某人压在了身下,遂放弃道:“琴如眷侣,此心已寄,主公再送一架去,暗示云先生纳妾?”
萧暥头大,过、过、过,跳过这个话题。明明说的是琴,怎么被他说得有点微妙的酸味儿了。
“那么笔墨纸砚,古玩字画?”
“主公其实不必送什么礼物。”
“初次登门,又是过年,空手不好。”萧暥一边道一边又开始不着调了。怎么觉得他们两人躺在床上合计着这个,有点像初次登门的小情侣要给岳父送礼?
但问题是,岳父还不是谢映之的父亲,是云越的父亲,这好像有点儿乱。
不对,岳父不该是义父吗?
他赶紧制止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心里紧跟着抽了口凉气。
如果义父在天有知,他胆敢让义父当岳父,绝对饶不了他。
谢映之知道他又在琢磨小心思,淡淡道:“此番潜龙局上,有颇多雅趣之物,主公回去可以选一件。”
萧暥总算收回神,这倒是个办法,立即想到,“有一盏白玉灯台,雕工颇为精巧,云先生擅书法,文房四宝肯定有了,我再送给他一盏白玉灯。”
谢映之难得地沉默了一下:“灯台就算了。”
“为何?”萧暥不明白了。
“主公送此物,云先生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云越带回府,并从此禁止他和你有任何瓜葛往来。”
萧暥眨了眨眼睛,更不懂了,怎么感觉比送毒\品还严重?
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容绪送给他的灯台,被他摔断后,在谢映之指间化为齑粉。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好像有隐情?
他来了精神,翻身伏在谢映之胸前,“不是灯台,到底是何物?”
谢映之不知如何解说,遂抬起冰玉般的手轻捋了捋他颊边碎发,微叹道:“主公,我困倦了。”
萧暥:这是什么借口?谁不知道他根本不用睡觉的!
等等,谢映之从来不用睡觉,那么他今夜其实是陪/睡?
……
窗外雨声淅沥,残冬寒瑟。
萧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梦中他置身于一片温润的山林水泽间,妙趣横生,这场景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重逢。
他翻了个身,揽住身边柔暖的轻云,把脸贴进云窝里,像一只寻花觅香的小狐狸般满足地嗅了嗅。
枕春风十里,温香入梦。
谢映之低头看向他,目光静若凝渊。
萧暥不可能知道,当年雅集初见,不过是久别重逢。
溯回地里。尘封往事,一触即发。旋即又被他掐灭了。
玄门无情。
黑暗中,那清若琉璃的眸子里却隐隐映出了世间烟火。
***
数日后,大梁城。
清早,云越装束齐整,快步出门。
一名圆脸的小将士迎了上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云副将,今天去查哪里?”
昨天挑灯巷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大过年的闹得鬼哭狼嚎,太过瘾了,活该!
新春佳节原本休沐,但云越半点儿没闲着,天天带人巡查大梁城里的画本铺子。
自从半个多月前,萧暥赴潜龙局后,此后音讯全无。
日子变得漫长而索然,案台积灰拂去一遍遍,庭前梅花开了又落,阶前残雪融了,人却归期无期。
即便没有什么事务,云越依旧每天会去将军府,想着哪一天清早,晨雾初散时,从那寂寥的大厅里传来熟悉的人声笑语。
期间只有容绪来过几次,送来些奇花异草和珍奇古玩。陈英也来过一次,交了北边的军报。
冬去春来,朝朝暮暮。除夕夜,大梁城里,飘浮着满河莲灯。
这场景似曾相识。
云越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好像那人会从此一去不返。
就在他日子过得枯寂煎熬时,满城开始风靡孔雀图及最新版的梦栖山辞话。
尚元城的街市上,凡是能跟孔雀美人沾边的,簪花、画扇、屏风、绢帛、绣品,甚至宫灯、漆案林林总总都能卖上好价钱。
仕子姑娘们流行穿碧海青天色的衣衫,容绪发现了商机,还设计了一种木夹,可以把长发卷成水波一般。
至于书中,何琰更是写得天花乱坠,什么孔雀化为绝世美人,诸侯群雄竞折腰,不惜兵戈相向,虞贰将军与孔雀春风一遇,为争美人指使沙蛇劫船,岂知美人早就心属风流才子沈先生,于月下船头,大江高峡之间,相拥交吻…
甚至连画本都出来了,什么群龙夜戏孔雀,江上风月,凤栖梧,夜潮生……各种题材,各种姿势,应有尽有。
云越顿时看得脸都青了,细眉一挑,全查了!
他终于有事忙活了。
每天巡视街市,敢卖画本的统统抓起来。没收画册及所有非法所得,充作军资。硬生生把所向披靡的锐士营带成了一支古代的城管大队。
他正要翻身上马,就听身后一道沉稳的声音。
“且慢,你去哪里?”云渊从堂上步出,看他一身轻便的戎装,皱了眉。
这个春节,就没在家里呆过几天。
云越道:“父亲,我去尚元城巡视。”
“巡视街道乃清察司的职责,你越俎代庖是何道理?”云渊道。
云越撇撇嘴。
“今天随我一起去新春雅集。”
“我不去。”云越立即道。
云渊皱眉:“为何?”
“一群文人聚在一起,卖弄辞章,相互吹捧,看着就生气。”
云越沉下脸,这小子锋口利辞,对士林倒是看得入木三分。
“今天你必须去,陛下亲临。你挑选十几名精干的锐士作为家丁,负责卫戍。”
云越心中一惊,皇帝怎么忽然要来雅集了?
他察觉到了丝异样。随即想到了一个人。
谢映之说过,若京城有变,找江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