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西陵道:“他独自带兵恐怕不妥,我和他一起去。”
吴岱说道这里叹道:“正如君候所料,这一纸奏疏,王氏根本就没有重视,反而增兵长江沿岸,防备老将军,乃至于后元二年,冀州,幽州,豫州同时火起。好在君候提前清剿,江州无事。”
因为王氏毫无防备,震山军在沿途烧郡府,劫城镇,战火迅速蔓延,全国三十多个郡县被攻克,幽帝这才急了,下诏书令各地诸侯围剿,并大赦之前因得罪王氏而下狱的士族,其中就包括了秦羽。
中军大帐。
“西陵,义父信中说了什么?”在岭南呆了几个月,萧暥没见晒黑,大概荔枝吃多了,皮肤反倒更加莹润光泽。
魏西陵道:“朝廷的诏书到了,让各地诸侯平乱。父亲让我们立即回永安。”
萧暥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狡黠,“西陵,这狗皇帝如此昏聩,不如趁这个机会……”
“不许胡言。”魏西陵道。
萧暥到岭南也三个月了,天天有荔枝吃,以前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似乎又回来了,但魏西陵知道,萧暥的心底始终扎着一根刺,憋着一股气。
自从姑姑含冤被废黜了后,公侯府又屡屡遭到幽帝的猜忌和王氏的打压。他何尝不愤懑。但父亲说的没错,他们必须顾全大局。先祖贤国公离京远赴江南,就是让他们做这稳定江山的基石。九州一旦乱起,受苦的还是百姓。
而且,西北最近传来让人不安的消息,呼邪跋成为北狄的单于,正在聚集北方各蛮族部落,恐怕会有异动。在这个时候,若中原内乱,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萧暥知道造反没戏,“哦,那你自己路上小心,这里的事交给我。”
魏西陵看着他一身的匪气,剿匪剿得自己都像个匪。也正因为这样,萧暥对付山匪极有一套,掏山匪的老巢跟掏兔子窝一样,一掏一个准。
“你跟我一起回去。”魏西陵道。
把他留在这里,手中又有几千人的军队,搞不好他拉着军队就趁乱而起。最后平叛要平到他头上。
但是最终,萧暥还是在前往永安城的路上跑了。
他逃走的地方,离开永安城只剩下几十里路了。
正是秋季,他仿佛都已经能闻到永安城里的桂花甜香。桃花渡中煮酒已熟,但少年已去。
策马狂奔一天,萧暥到达江陵渡口的时候,正是一钩弦月西沉,天色微明之际。
那天他穿着水青色的袍服,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春水般清澈灵动,不像后来那样的一身肃杀的黑衣。
秋风渐起,落叶堆满渡口。
踏上渡船的一刻,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
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望江南。
驿外道旁,唯见风烟阵阵,无人相送。
自此一去,孤蓬万里征。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来。
“将军,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吴岱紧张道。
萧暥摇首:“吴叔,我没事,路上有点累了,你继续说。”
吴岱见他只是脸色薄寒,塞给他一个暖手的炉子,于是继续道:“蜉贼之乱维持了三个月,就被四方诸侯平定。在这期间,先帝服用金丹仙药过多,加上蜉贼之乱多少受了惊吓,次月就驾崩了,太子继位,王戎继续把持朝政。”
萧暥想起来了,就是在剿灭震山军的战争中,他有了自己的军队,迅速扩张军力,还组建了锐士营。秦羽原本只给他五千人的军队,几个月下来,萧暥手中的军队已经有了三万人。
此时,萧暥羽翼渐丰,翅膀也硬了。
其实萧暥选择秦羽是有目的,秦氏的封地在雍州,离盛京很近,萧暥跟着秦羽,就得到了驻军在京畿附近的机会。
不出他意料,蜉贼除灭后,王氏大开庆功宴,这正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他连旗号都想好了,清君侧,王氏的罪状也列好了。
先帝刚驾崩一月,按照大雍祖制,禁止欢宴庆典,但王戎好大喜功,仗着皇帝是他外甥更肆无忌惮,并称呼震山军为蜉贼,意为这些乌合之众不过是蚍蜉撼树,朝廷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
宴会设在兰台。
就在王氏大张旗鼓准备庆典的时候,萧暥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给他来一出兵谏。届时,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兰台之际,带兵进内闱将姑姑和嘉宁救出沉香宫。
庆典前夜,天空飘着小雪,萧暥坐在军营里,煨着篝火取暖,营中传来了悠悠的芦笛声。
浊酒一杯家万里,他忽然想念一个人。
这些日子,江州来的书信他一封不看,全部压着,他怕看了,自己会动摇,如今,就剩一天了。
只待明天宫宴上,铲除王氏,救出姑姑和嘉宁之后,他就回乡,回永安城。
但连他没料到的是,他还没动手,北狄人的铁蹄就踏破了关山,长驱直入盛京。
闹闹哄哄的蜉贼刚刚平定,北狄骑兵接踵而来,他们是真正的狼,锋利的弯刀下,哭喊哀嚎声交织成一片。
萧暥毫不犹豫,率军杀入盛京,抵御北狄,于是,逼宫变成了勤王。
那一天,从清晨战至黄昏,血染征衣,换来的是沉香宫前,姑姑毫不犹豫地奔入火海,将嚎啕无措的嘉宁留给了他。
那一夜,萧暥隐隐感觉到,他恐怕再也回不了江南。
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萧暥的身形微微一晃,抬手悄悄按住胸口。
吴岱并没有察觉,继续道:“其实早在兰台之变前,老将军就几次三番提醒过朝廷,要当心北狄的异动,但是王戎的注意力都在蜉贼上,他以为北狄劫掠中原城池年年都有,蛮子打劫一番后就会退走,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占领郡县毫无意义,根本没有当回事。”
萧暥心中猛沉。
这一次,呼邪单于的目的依旧是打劫,不过这一次打劫的目标,是盛京!
他顿时觉得胸中血气激荡,王戎这个蠢货,如果他哪怕有半点防备北狄,兰台之变都不至于如此惨烈,甚至可以避免之后的北狄铁蹄席卷中原,义父也不会被推上诸侯联军的盟主,最后遭皇帝忌惮,被陷害死于葬马坡。
萧暥紧抿成一线的唇终于渗出一缕薄红。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吴岱满脸惊骇,顿时慌张起来,赶紧就要他起身去搀扶。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已经穿过萧暥的腋下,环住他的腰,将他抱住了。
萧暥抬起头,错愕地微微睁大眼睛,“阿季?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追苏苏到这里,并不是有意要听,”魏瑄赶紧解释道,一边娴熟地抓起他的手。
萧暥的手冰凉,脸色清惨,色泽浅淡的唇像染上嫣红的花汁,竟让人想起潜龙局上谢映之在他唇间轻抹的一点丹蔻的咬唇妆。
魏瑄不由分说,利落地揽腰将他抱了起来。
“不,不,我没事,你搞错了,”萧暥胡乱抹了把嘴角的血迹,
这个惊吓可不小,被侄子抱起来,面子就折大了。萧暥感觉到额头上仿佛写着老弱病残四个大字。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但魏瑄很讲究巧力,他的手看似只是轻若无物般地托着,却又像柔韧的树藤般根本挣不开。
魏瑄的脚步轻快,边问道,“将军的居室在哪里?”
该送他去哪里?
吴岱如实道:“将军和君候住一起。”
萧暥明显感觉到魏瑄揽着他腰的手一僵,手指收紧了又松开,他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流过,转瞬即逝,沉入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片刻后,萧暥躺在魏西陵的榻上,蜷着被褥,皱着眉头喝完了一碗清苦的药。知道今晚接风的大餐又没指望了。
魏西陵递给他一个装满蜜饯果脯的食盒,自己在榻前坐下,剥开一个蜜橘,边道:“你如果想知道可以问我。吴叔府里内外都要管,忙不过来。”
谢映之说过最好不要让他想起来,尤其是不要再跟他提及以往不好的回忆。
但吴岱不知道,问什么就说什么。
萧暥叼住一瓣蜜橘,甜。
“西陵,跟我说说话。”
意料之内。
魏西陵问:“你想听什么?”
萧暥:“吴叔说你小时候每天都有学不完的课业,诗书经略,军事政务、庶务筹算、骑射剑术,真那么多?”
魏西陵指尖被湿润地舔了一下,有点痒:“嗯。”
萧暥咂咂嘴,刚才吃得太急了,厚着脸皮面不改色,“你不觉得辛苦?”
“不累,”魏西陵面无表情继续剥橘子投喂。
“为什么?换我就残废了,”萧暥好奇,石锤了魏家出学霸。
魏西陵淡淡道:“你在。”
那个时候,萧暥每天在外面野得找不着边,但是一到黄昏饭点准回来,比府里的时晷还准。
吃完晚饭,他嗑着零嘴,把一天去哪里玩儿了,干了些什么大事,都如数家珍地告诉他,并大方地分享一天的战利品。
那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时候是他野地里抓来的蟋蟀螳螂,不知道哪个山头采摘的野果草茎,还有他从工匠铺子的废料里淘来的小机括,他在河里抓的螃蟹,捞的蚌壳,从里面掰出两三颗珍珠来。
魏西陵道:“那时你每天回家,会告诉我永安城里又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
烛火映着他清俊的侧颜,化去了冰雪的料峭。
尽管从小就负担着责任,但精彩纷呈的年少时光,他仿佛从来没有错过。所以,不辛苦。
“西陵。”
“嗯。”
“有时我想,如果当年我没走,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萧暥在心底轻轻叹了声。
如果姑姑没有被废黜,没有兰台之变,义父也没有出事……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还会离家出走吗?
年少时的一次离家出走,竟是一生的别离。
夜幕落下,府中华灯初上。
魏瑄站在院中的庭树下,静静注视烛火映着窗纸。
就在这时,嗖的一团影子窜过。
“苏苏!”魏瑄赶紧地追去,就见那灰影一转,进了内室。
魏瑄:……
就听萧暥讶道:“苏苏,这是送给我的?”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就是十天前被魏瑄掷入池中的三生石。
注:下两章是三千世界番外线,具体见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