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道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封闭已久的浓郁的香烛味。森然绿焰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地青惨瘆人。
庭院里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引得萧暥一阵阵心悸。那人决然转身的背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毫不犹豫,似乎在军人的职责之外,再没半分牵挂。
这场景让萧暥觉得似曾相识。
往事像一根绵延曲折的丝线埋在肌骨中,牵起一端轻扯,就能拉扯得血肉支离。
萧暥深深吸了口寒夜的冷气,强压下胸口阵阵隐痛。在黑暗中疾步如飞。
从这里到主神殿,要穿过在回廊东边的角楼,那里有一道门,可通向神庙外的湖,这个季节湖水都结冰了,可以通行。他要先把嘉宁送出去,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地继续他的计划。
如果他能捣毁那些邪教分子布的破阵,也许可以把外面的尸胎鬼母妖耳全部打包送回老家!
他心中千头万绪,忽然眼前光线一暗。
他脚步急驻,只见一堵石块累砌的墙出现在前方。
等等,门呢?
“主公,这门洞被封死了!”云越道。
萧暥心中一沉,这群邪教分子摆明了是要让他们全军覆没在神庙里,一个都别想逃出神庙去!
黑暗的廊道里传来哗啦啦的,似乎是锁链拖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闪开!”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身边的云越。
一股劲烈的旋风扑面而来。
随着轰的一声撞响,烟尘腾起,一根石柱被砸出了一道裂缝。硕大的长满铁钉的流星锤狠狠嵌入柱身。一端连接着一根粗重的铁链,链条在烛火下闪着黑黝黝的光悬荡在空中。
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小山般的人形,突额塌鼻,面如恶鬼,脖子上挂着一窜白花花的兽骨。他肌肉虬结的手臂一发力,铁链忽地紧绷,硕大的铁锤就轻若无物地回弹了去。
是兽人!萧暥心中骤紧。
“云越,保护公主!”
他话音未落,兽人咆哮一声,手中的流星锤再次卷起一股摧金裂骨的疾风迎面扑来。
萧暥手中长剑如电疾扫,奋身杀入,刺目的寒芒卷住黝黑的铁链火星四溅,剑身剧颤,激烈的金铁交戈声回荡在长廊里。
嘉宁公主被云越持剑护到身后,面色煞白。紧接着,黑暗的廊道里又浮现出三五个庞大的身影。
兽人身上刺鼻的腥臊味充斥在回廊里,一个兽人发出低低的咆哮,口中淌出粘稠的涎沫,顺着下巴淌到厚实的胸脯上。手中粗壮的狼牙棒高高举起,猛地向他们砸落下来。
云越挥剑迎上,剧烈的反震之力让他手臂发麻,虎口生疼。
千人祭法阵的作用之下,他们的战力急剧下降,萧暥赶紧一摸腰间,糟糕,单于铁鞭不在了!很可能是刚才对付那鬼母时,被那鬼母的触角卷走了。
眼看廊道里是数头凶神恶煞的兽人,出口又被封死,他们还带着嘉宁公主,处境极为不妙。
就在这时,那小山般的兽人喉中发出一声咆哮,沉重的铁锤再次带着摧金裂石之力甩来。
萧暥腰身舒柔,往后一仰,铁锤上遍布的狼牙刺在他胸前堪堪划过,强悍的力道带起一股疾风重重砸到石墙上,碎石飞溅中,墙壁竟塌陷出一个深坑。
云越看得心惊胆战。他一剑劈开一个兽人,正想回护萧暥,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萧暥带着玄门指环,不受大阵的掣肘,以他的身手,他有好几次都有机会一剑刺中那兽人,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萧暥善于弄险,此举必有用心,但是这流星锤下游走,确定不是玩命吗?
***
庭院里,飞灰似雪。
汹涌如潮的尸胎一**撞击着盾墙,在巨大的冲力下,盾墙被撞得如波浪起伏。
月光下,脸上长满层层妖耳的狰狞尸胎看得人心神俱裂。
狍子倒抽了一口冷气,“给老子顶住了!”
作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山匪,狍子不怕死,但死后还要变成那种东西,着实让人起浑身鸡皮疙瘩。
在千人祭法阵的作用下,筋疲力尽的士兵用头顶用肩扛,拼着浑身的重量顶住盾墙,身体倾斜成四十五度,脚跟在地上的灰堆里犁出一道道深坑。
在尸群的狂暴撞击下,盾面发出呯呯呯的巨响。
终于,一名匪兵抵不住一个趔趄翻到在地,没等他爬起来,张牙舞爪的尸胎一拥而入。被压在盾下的士兵来不及惨叫,就传来骨骼碎裂声。
魏西陵一剑扫落一头尸胎的头颅,反手挽弓,连发数箭,直穿咽喉把数头尸胎钉在了一起。
“丙南,后翼合围!”他回首间,风中长发凌乱飞扬,苍凉又潇飒。
数十名剑盾兵立即从左右涌上堵住了缺口,截断尸群的退路,利落地将几头突入阵中的尸胎反向包围,剑光闪过,脓血横飞。
月光如霜,朔风似刀,卷起漫天纸灰飞扬。
魏西陵长发如墨,在风中飘洒飞扬,映着一身银甲,凛冽肃杀。
车犁凝视了片刻,脸上阴晴不定,“在法阵的掣肘下,魏将军还能挽狂澜于将倾,真是让人敬佩,一想到这九州利剑最终要变成妖耳的食物,更让人觉得惋惜。”
他话音刚落,殿外一名士兵急报,“首领,那个中原的将军已经率军攻入神殿外,现在回廊里和巡逻的兽人交战。”
车犁一怔,“没料到这些中原人有两下子。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反击,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然后他看向其他几部首领,“看来要借诸位首领的卫兵一用。护卫神殿四周。”
乌戈道:“我们手下的卫兵加起来也就几百人,如果被他们攻入神殿,首领打算怎么办?”
车犁笃定道,“萧暥手下的锐士经过这几轮激战下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且他们身处千人祭法阵的牵制之中,连十分之一的战力都发挥不出来。更何况……”
他转身看向祭坛中心,“战斗越是惨烈,死的人就越多,那些人死前的暴戾、憎恶、不甘、痛苦都被法阵汲取。”
祭坛里黑雾如潮水滚滚翻涌,就像是裹挟着无数亡灵的怨恨和暴怒。
“每阵亡一人,都会增强这法阵的煞气,法阵的力量越强,就十倍百倍地返还于他们身上,消耗他们的生气和精力,”
他嘴角微微翘起,就像吐着信的蛇,一字一字都如怨毒的诅咒,
“即使是九州最锋利的剑,也禁不住尸毒的侵袭和浊气的腐蚀,最终即使没有战死,也会力竭虚脱而亡。”
魏瑄默不作声看向祭坛,翻腾的黑雾映入他一双幽如深潭的眼眸中。
“苍青,你还记得当年撷芳阁,谢先生是如何处置的?”他静静道。
苍青轻诧:“你想模仿他?”
*********
石廊里,兽人捶着胸膛咆哮一声,甩动铁链,沉重的流星锤劲风般疾旋起来,紧跟那一抹空灵的身影。
但每一次眼看流星锤就要将那道轻盈的身影砸个粉碎,可那影子倏地一晃,又掠了过去。
萧暥身姿飘摇,似飞花细雨,迷乱人眼。
在把廊道里砸了个七零八落后,兽人被激怒了,流星锤再次狠狠扫来。
萧暥身形忽一闪,铁锤来不及收回,猛地撞向旁边一头兽人的脑袋,头颅顿时像被开了瓢的瓜般绽裂开来,血浆横飞。
兽人狂怒地嘶吼了一声。
他猿臂狂舞,手中的铁链在空中再次绷成一线,这一回流星锤带着千钧之力呼啸而来。
萧暥眼梢微挑,身如一支利箭穿云而过。
流星锤狠狠撞上墙壁,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石墙终于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重击,塌陷了一个大窟窿。
一阵朔风透过墙洞猛灌进来。
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结了冰,冰面上映着一轮朦胧的月影。
“云越,带公主撤离!”萧暥见机道。
云越心中巨震,原来他是故意引那兽人替他们把石墙凿开。
“主公,你也一起。”云越急道,
“我去找晋王!”萧暥决然道。
随即他一把将他们推出洞窟。紧接就地一个翻滚,避开那硕大的流星锤摧筋断骨的一击。
洞窟外朔风呼啸,云越握紧手中的剑,冰凉的触感让他神智一清,也不管什么礼数了,抓起嘉宁公主的手就往冰湖走去。
嘉宁公主咬紧薄唇泫然欲泣,边走边回头看向黑黢黢的洞窟。
“暥哥哥……”夜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当年萧暥名声不好,为了使得嘉宁不受他所累,约定此后只道君臣,不称兄妹。
今晚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她忽然明白这乱世里,离别总不期而至,来不及说出的话,也许一辈子再没有机会说了。
阿迦罗已死,她曾经年少轻狂,对草原的憧憬和热情,都在这乱世的离合中,化为这冰湖上飞扬的灰烬。
那兽人看了看那个洞窟,但那洞窟对于他的身形来说太小了,根本不可能通过。他知道上当了,扭过头看,铜铃般的眼中射出暴虐的杀意。
萧暥眼梢一挑,趁着那流星锤再次席卷而来,凌空回旋之际,手腕一翻,长剑如虹贯出,利落地反手一剑断去了那兽人的一条手臂。
随着一声惨嚎,重锤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萧暥随即紧跟着一剑透颈而过。
随着兽人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萧暥轻轻落下,一手按着胸口,喉中涌起一股熟悉的甜腥味,被他狠狠咽了下去。
他来不及调息,道,“去神殿!”
***
诸位首领面面相觑,突利曼有些慌了,“我们神殿里的守卫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人,他们如果攻进来了,我们可挡不住啊!”
乌戈也道:“车犁首领,这大阵到底能撑多久?”
他们这一说,众人纷纷应和。
维丹坐在大单于的宝座上,左顾右看,已经六神无主。
“诸位莫急,车犁首领总有办法的。”余先生不紧不慢道。
车犁狼一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厉声道,“带上来!”
石门缓缓打开,几个士兵押送着上百个衣衫邋遢的人进入了神殿。
这些人被用绳索穿系在一起,五人一队,都是神色凄惶面黄肌瘦,脚步虚浮无力。
维丹一惊,“这不是上回父王抓的中原商贾吗?”
车犁道:“大单于,他们都是你的奴隶。”
然后他转过身,干脆道,“杀了,血祭。”
维丹惊得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踉跄上前几步,“可他们都是寻常商贾,不是敌人。”
士兵们利索地扯下了那些人的袖子,就像给牛羊放血那样腋下一刀,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流下。
殿内哀叫嚎哭冲天。
维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地后退几步,直到脚跟撞上了王座。
王座上还残留老狼王的血,维丹摸到一片粘稠,吓得缩回手,凝噎道,“你们不要再杀人了……”
他气息不稳,目光无措地投向魏瑄。
魏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下眼眸。
乱世之中,身如蓬蒿,命如草芥。
维丹眼中擒着泪,蹒跚几步身子一晃,终于跌倒在王座前。
余先生赶紧上前扶起他,“大单于累了,我带他先去偏殿休息”
车犁懒得理会似的摆摆手。
这个小单于将来是苍冥族拿捏北狄人的工具,不要被吓疯了。
浓稠的鲜血顺着地上的石缝送四面八方蜿蜒流下,如同无数的溪流注入湖池,汇流到下沉的祭坛中。
转眼间祭坛里就浮起了一层血沫,竟成了个血池。
浓郁的血腥味和阴寒刺骨的黑雾交织在一起,汹涌的波涛顿时破池而出。霎时间竟凝成一股黑色的雾柱冲霄而起,破出天窗,阴霾顿时笼罩了月光。
整个大殿陷入月食般的一片漆黑。只有祭坛四周的蜡烛燃起的幽幽绿焰,如同鬼火般闪烁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庭院里,月亮被阴霾遮蔽,一片漆黑。
似乎感受到了那冲霄而起的厉煞之气,尸群忽然躁动起来,震天的嚎叫声中,卷起一**惊涛骇浪狠狠撞向盾墙。
与此同时,所有的士兵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阴气从脚底升起,浸透骨髓,最后的一点力气在急剧地流失,手中的刀剑顿时变得沉重地提不起来,
丙南用尽全力的一刀砍下,只在尸胎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红痕。
那尸胎懵然摸了下脖子,转过脸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上来撕咬。
电光火石间,一箭破空而来,险险地擦着他的脸颊飞过,贯穿了那尸胎的脖颈。
丙南冷汗浸透了脊背,回头就见魏西陵放下弓,面如冰霜。
他呼吸薄寒,剑眉紧蹙。
他清楚再骁勇的战士都抵不住成倍流失的体力。并不是他们不够勇敢,而是他们的身体在衰竭,这是完全不对等的战争。
成群的尸胎在庭院里越聚越多,如滚滚洪流般冲击着盾墙,士兵手中的钢刀都已经卷刃。木盾发出了咯吱咯吱破裂的声响。
一旦盾墙被突破,之后就是惨烈的阵地战。
月光被乌云遮蔽了,廊道里越来越暗,也越来越阴冷。
萧暥觉得自己像是在陵墓的墓道中穿行,四周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腐朽气息,他听到手下的锐士,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带着玄门指环,不受大阵的影响,但是他手下的士兵战力还剩多少。
就在这时,他指间那枚纯银的指环开始隐隐透出了妖异的红光。
萧暥悚然,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谢映之说过,如果四周有邪门秘术存在,指环会有警示。上次摄魂箭逼近时,玄门指环就是散发出幽光示警。
而这一次,这不祥的红光让萧暥暗暗心惊。
紧接着他看到廊道尽头的石门下,黑雾涌出。
萧暥眉头一蹙,“你们原地待命。”
这些士兵体力已到极限,又没有玄门指环保护,前路凶险,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一个人去闯。
*********
黑雾弥漫的大殿里,车犁尖利地失声叫道,
“你要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魏瑄走下了祭坛,站在了祭坛的中央,祭坛里鲜血浸透了他袍服的下摆。
刚才冲霄而起的黑雾,此刻竟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回落到池中,并翻涌着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
庭院中,黑雾倏然散去,月光再次照向大地。
躁动的尸群安静下来。
狍子一刀劈开一头尸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刀,“怎么回事儿,这些东西突然蔫了?”
神殿里,苍青急道,“魏瑄,你没有谢先生那么深厚的修为,你把这些怨恨煞气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你没有能力化解的,你会被吞噬的!”
魏瑄没有工夫理会他,他正全神贯注地将所有的暴戾和煞气都引导到自己身上。就像当年蚀火撷芳阁那晚,谢映之所做的那样,将所有的黑雾吸引到自己身上。
苍青的声音都要急哭出来了,“魏瑄,这些人都是战场上的亡魂,戾气深重。你不是谢先生,没法安抚它们,也无法化解它们心中的仇怨。你承受不住那么多亡灵的攻击,你会被它们的怨愤和暴戾反噬,它们会撕裂你的心魄,蚕食你的神智和身体。你会万劫不复!”
魏瑄已经感觉到了,那股暴戾、憎恶、怨毒、悲伤形成冲天的怨气正透骨而来,就像无数支剧.毒的箭射中了他的心脏,像无数根锋利的透骨钉穿透了他的骨骼关节。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生中所经历的悲惨忽然一股脑涌了上来,和那些亡灵们痛苦的秘密交织在一起,相互撕扯,分不清彼此。
离乱,战火,杀戮,死亡,阴谋,野心,血腥的征服,残酷的掠夺,以及那寒狱里一盏枯灯下,血迹斑驳的囚衣。
他微弓起身,清寒料峭的身形似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修长的手指痛苦地掐进发丝中,将发根扯地生疼,维持那一线神智的清明。
车犁阴森森地笑了,“小子,尝到苦头了吧?你当你是谁?今天就算是谢玄首亲自来,都未必能化解这些战魂的怨愤,你会被万鬼分食而死,”
魏瑄垂着头,长发流墨般遮住了俊秀的脸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月光下,显得清寒尖削。
车犁不无惋惜劝道,“你还年轻,死在这里面不值当。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人拉你一把。”
风吹起他的发丝拂过嘴角,抿成水色一线的唇忽然动了下,挽起一道刺目的冷笑。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他清澈的声音仿佛幽暗的冰湖泛起的涟漪。
“你不怕死吗?”车犁逼近一步,手按在刀柄上。
魏瑄浑不在意地在右肩轻轻一扯,衣衫倏然偏落,露出被石斑侵蚀的灰白肌肤。
车犁见状猛然后退,惊恐道,“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生不如死,无论是玄法还是秘术都无从医治。这小子本来就已无所谓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