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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得失之念

白发老者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正待转身离开之际,却听徐恪身旁的南宫不语不屑道:“贤弟,你怎可轻信这些江湖术士之语?你如今运势正隆,哪里会有什么‘牢狱之灾’呀?!”

白发老者转身道:“这位公子,今日老夫得了十两卦银,委实是多了一些,不如老夫买一赠一,且为你也课上一卦?”

南宫不语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加理会。他心道,若不是无病兄弟在旁,看我不把你这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给哄了出去!

然而,徐恪却对那卜卦老者异常客气,他忙道:“老人家,我这位兄长可不是一个简单之人。你若能算得准,在下更有一份银子相送!”

于是,白发老者又坐在了桌前的矮凳上,他手捋长须,向着徐恪慢声道:

“嗯……乾在上,震为下,你这位兄长,应着是一个‘无妄’之卦……”

背身坐在白发老者身边的南宫不语冷笑道:“怎么……你铜钱还没撒,就开始断卦啦?你就算是骗人,也当骗得像样一些,如此草草了事,对着起你这白布上‘察断吉凶、辨晓阴阳’那八个字么?”

说话间,南宫不语还伸出手,指着卜卦老者那一杆绿竹上的白布长幡。

白发老者听得南宫不语奚落之言,也不气恼,他手捋长须,呵呵笑道:

“这位官爷好大的架子啊!老夫行卦多年,不敢说尽通阴阳之阃奥,然亦略辨造化之机缄,古人有言‘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但凡问卜之人,存其意为至精,问其事为至诚,老夫自可为其卜断吉凶,占验祸福。官爷若是这般不信,老夫这便告辞!”

言罢,老者作势便欲起身离开,徐恪急忙上前一把将他扶住,诚挚言道:“老人家,我这位兄长不识你的本事,他脾气有些不好,得罪之处,请老人家莫怪!还望老人家今日能不吝赐教!”

徐恪忙朝南宫不语连使眼色,让他给老者赔礼。南宫不语心中有些不解,他心道你徐恪今日是怎么了,对一位游方道人的话竟这般轻信,还要硬拉着我下水?不过,他瞥了一眼身旁那位白发老者,忽见对方眼目中隐隐有一道精光闪动,那一丝光芒虽稍纵即逝,然亦是夺人心魄。

南宫不语心下不禁一凛,他此时再也不敢造次,忙于桌前向老者拱手为礼,恳切言道:

“这位老人家,方才南宫言语得罪,还望海涵,请老人家务必为南宫指点迷津!”

“嗯……”白发老者这才点了点头,缓缓在矮凳上坐下,手捋着雪白的长髯,道:

“‘升’卦之错卦乃是‘无妄’卦,两卦相依相连、形影不离。今日你与这位公子一道前来,这位公子是‘升’卦,你自然便是‘无妄’卦了……”

南宫不语这才知晓白发老者何以为自己卜卦之时,竟无需掷出铜钱。他又听那老者徐徐言道:

“‘无妄’者,元、亨、利、贞……原是一个好卦,然则……”

“然则怎么了?”南宫不语惴惴然问道。

白发老者又道:

“然则,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悠往啊!”

“这是何解?”南宫不语愈发地惴惴不安了。

白发老者忍不住叹道:

“这卦象的意思,便是说你会有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南宫不语惊道:

“南宫自问,做事一向克勤克俭,从无逾矩之为,又哪来的‘无妄之灾’?”

白发老者道:

“无妄者,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若刚中以为应,则大亨以正,此为天之命也!若其匪正有眚,则不利有悠往……”

白发老者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咳……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右,行矣哉?!”

徐恪忍不住接口道:

“老人家,此言何解?到底何谓‘无妄之灾’?我南宫兄又该如何避开这一灾咎?”

白发老者摇摇头,说道:

“天地万物,莫不是自无而生有,‘有’为万物主,‘无’乃天地母!‘无妄之灾’者,便是自‘无’中而生‘有’也!既是无中生有的灾咎,又如何能避得开?”

徐恪有些焦急道:

“若我南宫兄,行无妄之往,如何得行?若天不佑他,更如何避灾,切盼老人家指点!”

孰料,白发老者却站起身,又抖了抖身上的烟尘,淡淡地扔下了一句:“我只是个卜卦的,并不是个解灾的。”随即便往西边走去。

徐恪急忙走到老者的身前,将他拦住,又从兜囊中取出了一枚二十两的银锭,欲交给老者。

徐恪求恳道:“我南宫兄这无妄之灾,到底因何而起,又如何可破?万望老人家能够指点一二!”

“心正自无眚,既是无妄之灾,便是无从可起,亦无处可破……”老者淡然回了一句。

这一次,白发老者却没有去拿徐恪手里的银锭,却只是将徐恪的手推开,淡淡地说道:

“今日老夫收了你十两卦银,已然是破例,岂可再贪求多利?这样吧,老夫再为他起一爻象……”

白发老者又是如方才一般,掐着手指演算了片刻,随即道:

“今日他应在六三之爻,六三者,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失也!”

“老人家,何谓‘行人之得,邑人之失’?”徐恪忙又问道。

那白发老者却再无多言,他双腿徐徐迈动,人已朝西边缓缓行去。

“老人家留步,能否再为南宫兄指点几句?”徐恪忙伸出手,本待再扶住那老者的肩膀,怎料,他右手往前一伸,那老者的身形已在三步之外,他再紧走三步,接着伸手,那老者却已然在十步之外。

倏然间,白发老者那苍老而清瘦的身影,便已悄然远去,只留下徐恪与南宫不语,呆呆地留在原地,脸上兀自一片茫然之色……

“行人之得,邑人之失!”空气中,仿佛还在回响着白发老者那绵长沉厚的声音。

……

……

过得两刻之后,徐恪便与南宫不语来到了得月楼中。他们虽已提前了一刻来到,却见赵王李义已然坐在了秀春阁中等候。

李义见两人进得阁中,一个仿佛心事重重,一个好似失魂落魄,心下甚奇,等到两人依次落座,便不由得开口问道:

“你们两位怎么啦?今日是本王宴请你们,又不用你们掏银子,至于忧心成那样么?”

徐恪笑了一笑,忙将适才自己与南宫不语在东市中见着一位卜卦老者,那位老者为他们二人各自测卦的经过,又跟李义备陈了一遍。

说到末了,徐恪便问道:

“师兄,那老者所言的‘行人之得,邑人之失’究竟是何意?”

“哎!无病啊……”李义笑道:“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亏你们两人饱读诗书,竟一时不能领会!……”

这时,店掌柜已领着三位跑堂,如流水一般地为三人上菜不停。待到他们将三人身前的一张大桌放慢了菜肴,店掌柜又亲自端上来三壶三十年陈的“汾阳醉”之后,这些人才关了秀春阁的房门,尽数退了下去。

南宫不语忙打开酒壶,为赵王与徐恪斟满美酒。李义便举起酒杯与徐恪、南宫不语满饮了一杯,这才接着说道:

“那老者所言‘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这句话的意思,应是那‘无妄之灾’,就好比是系在乡郊野外的一头牛。‘行人之得,邑人之失也!’行人者,道上行人也,邑人者,乡邑农人也!这句话的意思,应是行人路过将牛儿牵走,遂引得丢失耕牛的农人嚎啕伤悲呀!”

徐恪忙问道:“就算有路过的行人将农人的耕牛牵走,这又与南宫兄的‘无妄之灾’何干?”

李义道:“这是道家的比喻,譬如那头牛,原来好端端地在道旁吃草,若行人不将它牵走,农人自也不会伤悲。这所谓的‘无妄之灾’便是此意,若你持身以正,不去动那头吃草的耕牛,自也不会有灾咎发生。所谓行人之得,恰正是邑人之灾也!”

徐恪听得似懂非懂,他忙拾起筷子,夹了一块烧得喷香四溢的“虾仁炒鹿肉”放入口中,只觉这鹿肉的味道,委实香辣可口,鲜美无比……

南宫不语兀自手拿着酒杯,思忖了片刻,问道:

“殿下的意思莫不是:于行人而言,他虽得了一头牛,然于邑人而言,他却又失了一头牛,在得牛之际,恰也是失牛之时,得与失只在一念之间。若我放下得失之念,不去想着得牛,自也不会失牛……?”

李义点了点头,却又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那卜卦老者说的意思,至于对与不对,也只能你自己领会了!”

南宫不语心道:“所谓‘无妄之灾’,便是在无与有之间的灾咎。若我为行人而夺人之牛,他日或有邑人失牛之灾,若我放下得失之念,存无为之道,听任耕牛自在吃草,他日邑人自也不会失牛……看来,这‘无妄之灾’或者有或者无,应全在我一念之间耳!”

想通了白发老者为自己所课之卦的意思后,南宫不语却仍然暗自喟然叹道:

“然则,人生于天地之间,如何才能放得下得失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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