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想了一想,道:“兴许,在皇上眼里,是觉得潘闻卷也算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呢?”
他此时脑海里忽然就闪现出一个人影,那人五十几岁的年纪,生得又黑又瘦,时常在议事堂里发出一些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毫无所用之语,他每一次见了那人,心下都不由得生出一丝反感。然而,那个人却是在皇上眼里,“才名俱佳、可堪大用”之人。
自然,徐恪此时所想到的那个人,正是朝中赫赫有名的“成克星”,刑部尚书成克中。
秋明礼拿来酒壶,为徐恪与自己一一倒满,又举杯与徐恪对饮了一大口,这才缓缓言道:
“无病啊,你可知前任吏部尚书毕松云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世人皆知,他乃废太子李仁的心腹,可谁又知道,那毕松云还是康元三十三年的头甲第四名。他才思敏捷、文彩绝佳,除了为人有一些傲气之外,也算一个干练之才!饶是如此,他也是做了六年的吏部侍郎之后,再经李仁几次三番地争取,这才轮到那毕松云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
秋明礼又举杯喝了一口,叹道:“可那潘闻卷又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不过区区一个从四品的户部员外郎,两个月前刚刚拔擢到户部侍郎的任上。此人不学无术,除了会一些溜须拍马之术,最大的本事就是玩弄心机,一意钻营。这样的人,如今竟又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试问,若不是皇上存心以制衡之术,如何能拔擢此人上位?咳!……鸠占鹊巢,着实可叹!”
徐恪拿起酒壶,为老师斟满,举杯劝道:
“老师何必伤怀?管他吏部尚书是潘闻卷也好,李问卷也罢,他且做他的尚书,与我等又何干?”
秋明礼与徐恪对饮了一杯,脸上却仍是一副忧容。
他心里在思忖着,魏王虽已贵为九珠亲王,然毕竟离太子还差着一步。如今,朝中各个皇子都在四下里争着安插人手,可魏王居然丝毫不为所动,这段时间,就仅仅是往吏部安排了一个厉成峰而已。而且,就算这个厉成峰,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可靠之人。这段时日,他已见了厉成峰多次,虽见对方言语颇为恭敬,也一再表示对魏王的忠心,但他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多年官场滚爬积累下来的油滑之气,到底此人的话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他也委实看不出来。
秋明礼不禁心下暗自叹道“照如今的形势看,魏王手下的势力实在是单薄了一些。”
徐恪见秋明礼兀自忧心,便道:
“老师别忘了,我北安平司的主要职责,便是对在京官员进行侦讯暗查,若那潘闻卷到了吏部尚书的任上,不好好为官,贪脏敛财或是渎职枉法,我北安平司第一个饶不了他!”
秋明礼闻听此语,不禁呵呵笑道:“无病啊,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这‘为官三日’之后,果然也不一样了啊……瞧你这说话的口气,不愧堂堂一个千户!”
徐恪不由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好意思道:“老师取笑了,无病这个劳什子的千户,早就不想当了……”
秋明礼却脸色一正,肃然道:“诶……无病,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才二十有一,便能成为我大乾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个青衣卫千户,这可是皇上对你莫大的信任,也是魏王殿下帮你力争而来!如今,你又蒙白老阁主垂青,成为他的入室弟子,与赵王殿下成为师兄弟,这又是老天爷对你莫大的眷顾!你既有这样的幸运,当思为民谋福,为国效命,为天下苍生创百代之安!又怎能如此轻言放弃?!”
徐恪忙于座前拱手道:“老师金玉之言,学生记住了!”
秋明礼和颜道:“无病,你可知今时今日,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对你艳羡得紧?老夫知你是一个淡泊之人,从没想着要做多大的官,然而,上天既然把一份责任交到了你的身上,你便当勇于承担!今后,你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自暴自弃!”
徐恪只得再度应声道:“老师教诲,学生谨记于心!”
顿了一顿,秋明礼又关切地问道:
“听说你跟北安平司的南宫千户,颇为亲近?”
徐恪回道:“我两人性情相合、意气相投,是以日常走得近些……”
秋明礼笑道:“好啊!青衣卫里以北安平司职权最重,你若能与南宫千户结为同盟,一个执掌京畿百官侦查;一个职司全卫卫务巡查;一个是天子亲自简拔;有个又是神王阁天字门人;今后这青衣卫……当是你们的天下!”
“这……”
徐恪不知该如何以对,他只是觉得,自己与南宫不语无非是言语投机,是以日常喜欢呆在一起罢了,倒也委实未曾想过,与南宫结为同盟,日后一同把控青衣卫之事。
“不过……”秋明礼话锋一转,又叮嘱道:
“无病,这段时日,你什么人都可去查,唯独不可去查潘闻卷!”
“这是为何?”徐恪心道,原本我也没想去查他呀,这段时日我查猫妖那桩事还来不及呢!然则,你说我不能去查潘闻卷,这我可得问问是什么原因。
“呵呵呵……”秋明礼饮了一口酒,笑道:
“你想想,潘闻卷是晋王的亲信,你是魏王手下的一员干将,那潘闻卷甫一上任,你就扑了上去,就算你查出了对方一些不法的勾当,然颜面上却于两位皇子都不太好看。此事若被皇帝知道,他该如何去设想魏王殿下?那潘闻卷既是皇上御下平衡的一个棋子,短时间内,你我就都不能动他!”
“这个……好吧!”徐恪有些无奈道:“学生知道了!”
他心中却想,若潘闻卷是一个好官,就算我扑上去,又能奈他何?若他贪赃枉法,我自当收取证据,上书弹劾,这中间怎会生出那么多不相干的道理?
不过他想归想,当着老师的面,自不敢有违拗之言。
而且,他对秋明礼所言的,自己是魏王手下的“一员干将”,心里总是不太认同,但也找不出理由反对,是以也只得默然承受。
……
接下去,秋明礼又询问他这段时间与南宫不语都做了哪些事?猫妖一案进展得如何?长安流民为何至今未曾驱逐?沈环最近再忙些什么?……等等好多问题,徐恪都不厌其烦,一一作答。
时日匆匆,草堂外铜壶滴漏,声声不歇,转眼便已到了戌时五刻,再过三刻便已是亥时。
见深夜已临,徐恪担心碍着老师休息,是以便起身告辞,秋明礼遂也起身相送。
两人行至草堂大门外分别,秋明礼兀自殷殷叮嘱道:
“无病,你身为此次查案的‘副使’,须好生帮着赵王查案,待功成之后,无需魏王殿下出面,赵王殿下自会帮你在御前请功……”
徐恪只得诺诺连声,随即便辞别了老师,径自往长安城西北的醴泉坊而行。
是夜,天上只有一勾残月,连星辰也是稀疏地挂在天穹中,发出几缕黯淡的星光。徐恪独自一人,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周围灯光昏暗,遍野阒无人声,整一座大城中,仿佛只有他一人,还在踽踽夜行……
一路上,偶有几队巡夜的青衣卫卫卒走来,无需他出示腰间的那块“镶金虎牌”,立时便会躬身行礼,各自退在两旁,长安城入夜后的宵禁,对于他徐恪而言,无疑是形同虚设。
一阵冷风吹来,春寒料峭之下,徐恪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他忽然觉着有些奇怪:此时京城的巡夜,不应当是禁军为主,青衣卫为辅么?怎地他今夜走了半天的路,竟一个大乾禁军的兵卒都未曾见到?
自然,徐恪此时也无心去理会这些琐细之事,毕竟已是亥时将临,他今早为了躲避姚子贝,寅时便已起床,刚才又与秋先生喝了许多的“汾阳醉”。此刻,他七分困意,三分醉意,心里头只想快些找到一张床,恨不得倒头就睡!
他一边大步往西北奔行,一边心里头兀自回想。他一会儿想想赵昱身上的那些“谜题”,一会儿又想想秋先生对他的那些“殷殷叮嘱”,一会儿又想想下一步该如何查案,要不要派人去盯着翠云楼……可想来想去,心中依旧是一片茫然。
终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醴泉坊已然在他眼前。
依照京城宵禁之令,长安城所有坊门,戌时便应全部关闭。徐恪只得大声敲门,过了片刻,里正带着坊丁过来开门。那里正开了半扇坊门,正待破口大骂,却见是徐府的千户大人回家,急忙变作一副笑脸,忙不迭拱手作揖,亲自打开了大门,放徐恪入内。
徐恪在走进自家的大门之后,蓦地便又想到了昨夜胡依依向他许婚之事,此时,他心里又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担忧。
假如,一切都在按原来的方向进行,那么,到了六月初一那一日,是不是也会天地大变?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三月二十六日,到六月初一,岂不是只剩下两个月辰光?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人类一步一步走向灭绝的边缘?
对于徐恪而言,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天空一片昏暗,大地寸草不生,到处黑烟滚滚,魔兽四处为虐,如此人间,岂非与地狱一般?若非那一条命轮中的自己,亲往天庭赎罪,人族岂非濒临灭绝?是以,他回到自己的命轮之后,心中也时常在思考,该如何拯救人类的命运。他也早已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这样的悲剧不能在这一个世界发生!
徐恪走过前院,穿过前厅,走过回廊,进到后园,正要穿过后园,径回自己的“鸿鹄居”睡觉,却听得后园的闻雨亭中,传来胡依依的声音:
“小无病,你来啦……”
“胡姐姐,你怎地还不睡?”
“姐姐在等你呀!”
“姐姐又有事?”
“哎……你先过来坐吧!”
徐恪只得再度走进闻雨亭中,此时的胡依依孤身一人坐在石桌边,桌上非但没有任何茶点,连一根蜡烛也未点着,只是凭着回廊里那几只宫灯,远远地投来一缕微光。
徐恪与胡依依在暗夜中对坐,他有些看不清胡依依的脸面,依稀觉得,胡依依此刻,心情仿佛异常地沉重……
果然,未过多久,胡依依轻叹了一声,便道:
“咳!……小无病,你和子贝妹妹的婚事,看来……办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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