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和纸不一样,着火后不会立刻开始燃烧。
被火烧死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从人体外面最薄的皮肤开始,滚烫的火焰会一层一层剥开剩下的皮肤,直到黄色的脂肪溢出,在人死去之后,着火的尸体依然可以持续燃烧数个小时。
神经被火烧焦后,人不会再感到疼痛,但大部分的人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死去。
葬身于火中的人,最直接的死因大部分时候并不是烧伤。
有时候是一氧化碳中毒,有时候是体内的脏器被高温融化,有时候是毛细血管破裂引起的失血过多,被火燃烧的人喉咙会肿胀到无法呼吸的程度,最后窒息而死。
被火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在黑夜中驱逐野兽,为人类社会带来光明的火焰,同样被人们用来惩罚罪犯,铲除异己。
——麻仓叶王从来没有和她提起,他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欧洲中世纪时,人们会将巫女绑到火刑架上。
平安时代的人们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时,将能够看见幽灵的女人绑了起来,和屋子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当年那个被烧死的女人,名字叫做麻之叶。
血液和火光流淌到地上,被鬼撕成几块的躯体散落一地,周围的人群崩溃般地尖叫起来,衣袖染血的大阴阳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如同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看着那只鬼冲向人群的方向,被层层叠叠的结界不断压下,又再次挣脱出来。
……叶王。
叶王!
这一次,不论她怎么呼唤,那个身影都没有动。
一定是因为周围的声音太多了,人群的声音过于嘈杂——
“……杀人了!!”嘶哑的声音在混乱中沸腾。
“麻仓家的阴阳师杀人了!!”
阿渡猛地抬起头,但那个人狡猾地隐入人群,没有灵感的普通人看不见鬼,只见到了那个指认麻仓叶王的村民在下一刻尸首分离,肠子流了满地。
周围的视线变了。
浑浊的光影,纷乱嘈杂的脚步声,藏进人群中的换了个声音,继续高喊:
“麻仓叶王杀人了!”
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血液尽数上涌,一个陌生的声音粗暴地切进那片混乱——
“都给我闭嘴!!!”
回音震荡嗡鸣,世界遽然褪色,在金属般的回音中褪成炽热滚烫的白色。
她好像没有在思考,有人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切断了她体内非常重要的一根线,警告般的回声在脑内嗡鸣回荡,血液翻涌得过于剧烈,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要吐出来了。
谎言一旦出口就没有回转的余地,而她甚至还没有开口,就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副作用。
“……是天谴。”
喉咙仿佛有火在灼烧,但她这辈子第一次抛弃了自己的良心,选择用谎言保护更重要的事物。
阿渡闭上眼睛,大喊:“散布流言的人遭到了天谴!!”
在场的阴阳师惊诧无比地看了过来。
“这就是证明!那个人撒谎了!”
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沙哑又可怕,撕扯到沁血的极限。
但是要和人沟通,就必须使用和他们相同的语言。
“撒谎的人会被天惩罚!!”
阿渡没有办法去看其他阴阳师的目光,她觉得她好像烧起来了,不管是头发,皮肤,还是骨骼,全部都在被看不见的烈火燃烧。
“所以……”喉咙变得嘶哑,她喘着气,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而有说服力。
“如果不想死的话……”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都别动。”
麻仓叶王的声音十分平静,低沉如波澜不惊的井水。
下一刻,他抬起手,压制住鬼的结界骤然增强。
疯狂的挣扎被冷酷无情的力量镇压,摇摇欲坠的结界碎裂重铸,爆开又再次凝聚成型,最后硬生生凭着一股蛮力,将结界内的鬼直接捏爆了。
血水溅了满地,那只鬼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麻仓叶王离开时,没有人发出声音。
但在那之后不久,京城内出现了隐晦的流言,位列公卿的大臣因为如今的瘟疫死了将近一半,朝廷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局面,过去的势力平衡摇摇欲坠,新贵旧勋各怀鬼胎,都想借着这次的机会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利。
那些流言越传越玄乎,最后甚至演变成这次的瘟疫也是人有意为之的结果。
麻仓叶王被先帝任命为守护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官居左京大夫,如今升为出云守,作为非贵族出身的人,几乎已经达到了他所能触及的权力的极限,如果还想往上爬,就必须借助非常规的情况才行。
人们对于身居高位者的利己主义深信不疑,一旦听说部分人可能因为这场瘟疫受益,本来还有几分犹豫的人也立刻选择了倒戈相向。
麻仓家的阴阳师如今处境十分艰难,对麻仓叶王心怀恐惧的民众虽然表面上不会做什么,那些暗地里的视线却愈发令人脊背发凉。
乌鸦从空中盘旋而下,堆在贺茂川河畔的尸体变少了,那些凭空消失的尸体就好像被大型的野兽拖走了一般,地面除了泥土被拖行的痕迹以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和她一起巡逻的阴阳师病倒了,她去看望那个人时,年轻的阴阳师已经说不出话,脸上密密麻麻全是肿块脓包,看起来畸形又丑陋,恐怖得令人望而生畏。
像这样的人,寺院的收容所里有很多,还有更多的人倒在外面的街道上,死在没有屋檐遮盖的荒野里。
麻仓叶辅已经死了,她和麻仓叶良交班时,他就像被已经不在的人附体了一样,神情和语气变得严肃。
“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那你呢?”她叹了口气,“你也要休息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寺院的收容所差点发生了□□,被镇压下去后,麻仓家的阴阳师和民众之间那种紧绷的气氛却没有散去。
以前,她是不让自己合眼,害怕对弱势群体的犯罪发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现在她是不能合眼。
“你也许不喜欢,但恐惧永远都是最有效的统治手段。”
摇曳的烛火哔啵一声,阿渡以为自己听岔了。
她转过头,靠坐在廊檐下的大阴阳师表情温和,距离地面无比遥远的夜空,乌云后悬着一抹月亮,冰冷美丽的月光没过空荡荡的庭院。
“……你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