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枯草一般的乱发下,是因为营养不良显得皮包骨头的宽额头。
那一双眼睛暗沉沉的,藏着死气。
这小姑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殷切地进了屋子,双手刚要触碰到茶壶,又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
那是一把上好的容天壶。
甄志文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她要喝水,自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甄英没有接过,惶惶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书房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安静。
“啪。”
茶杯在墙上花儿一般炸开,脏污了两幅名家真迹。
无论哪一幅,都比甄英的命要金贵。
更何况一套自用的紫砂壶,四个杯子,缺了哪个都不能再成套了。
甄志文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有千百铜锣一直炸响。
方才那响声惊动了院子里洒扫的粗实婆子。
那婆子看到了满地茶水,又看到跪坐在地上的甄英,第一反应就是高高抬起了手……
“够了!”甄志文咆哮着,手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重重拍打。
甄家上下,从未听见这位向来儒雅随和的家主这般疯狂的样子:“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甄家偌大的家业,他行商的第一笔本金,第一批货物,上头沾满了这女孩儿的血泪。
哑女口不能言,孤儿举目无亲。
甄志文这个大伯外出行商多年,难得回家。
这个女孩儿……
甄志文只记得她小时候哆哆嗦嗦跟在祖母身后,手脚比最年长的丫鬟都伶俐。
云阳甄家,说来也曾是一地望族。
只是近些年,没一个得力的老爷或是少爷中举出仕。
不能做官,饭还是要吃的,长房行商,偏房坐贾,是维持家业的唯一出路。
甄志文拉起甄英,把她按在次座上。
“是大伯对不起你。”
甄英神色惊惧,满脸狐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头。
“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做了。”
说着,甄志文取下腰牌,塞到她手上:“明天早上去公中领一笔款子,想买啥买啥……”
说道一半,想起女孩儿有口不能言,又招了招手,喊来小厮:“去请沈嬷嬷传话给大太太,就说四姑娘大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让她挑两个好的……”
甄英呆愣楞地看着大伯,从那无奈的叹息声中,咂摸出了点儿亲情的味道。
甄志文常年在外,许久没见过侄女了,一时无言,末了,拍了拍甄英的后背:“你先回房,明天…”
长夜,书房燃起烛火,甄志文在书桌后思索起甄家的未来。
甄家也曾是一地望族啊。
只可惜几辈都没出读书人。
他这里说的读书人,是中了举,能免除赋税的读书人。
哪怕是个候补,只要有了功名,家中偌大的产业就能周转开来。
可惜了。
老二和老五都不成气候,三妹再好,也只是个姑娘家。
倘若当初没贪她的彩礼,把老三留下,家里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谁又能预料到,三妹她,能考中女官呢!
嫁了人,守了寡,当了官儿……免的是夫家的赋税,不是她娘家!
好容易供出个中了举的四弟,本以为可以免除徭役赋税,却在上任路上不明不白的死了。
少了做官的亲戚,甄家虽然富庶,到底许多事上大不如前。
胡氏的公爹那一辈,尚且还能为儿子聘到宫女做主母,到了胡氏的嫡长子,也只得找一个秀才家的女儿做宗妇。
甄志文苦笑一声,云阳甄家,说起来是书香门第,家中的小姐却连县城都不曾去过。
旁支的孤女,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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