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世英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了这些话。
然后木然的道:“此事众目睽睽,无需问话,但是……”
他习惯了用这种语气和旁人说话,在他认为,除了少有的几人外,这天下都是庸碌之人,就没有自己不能说的。
庞籍以冷静明断而著称,所以他并未发怒,而是微笑道:“你不在局中,所以无需担忧,只管说便是……”
审案子得问动机,儿子的一句‘但是’,说明此事还有情弊,那个梁源肯定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谁对谁错暂且不论,但一面之词却做不得证据。
庞世英傲然的道:“梁生当众羞辱欧阳修的生母,言语污秽不堪……儿子认为,这种人打死都不足惜!”
啧!
庞籍有些脑壳痛了。
“当众辱人父母,此事……殴打也不过分……只要不是重伤,这桩案子都可无视了……”
庞世英点点头,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父亲还有可取之处的。
至少他很公道、很正值!
不是重伤就没事,庞籍都是考量过才说的这话。
若在早些年的秦汉时,你要是辱人父母,那可不是殴打你这么简单了,就算是宰了你,官府也不会受理,甚至还要治罪!
汉代时、为父母报仇杀人的甚至可以可脱罪!
辱人父母者,弄死也活该!
庞世英垂眸道:“可当时的主考官马德禄,却不由分说就要把欧阳修拿下……幸好秦先生也在……他是国子监祭酒,自然力排众让欧阳修二人先参加了考试再说。难不成要让马德禄不分青红皂白的拿下受害者么?”
若是梁生先侮辱的欧阳修,那么欧阳修的确可以算得上的受害者。
这话直接便把秦为包庇学生的责任全撇清了。
本来庞世英就对秦为推崇备至,大概在他心里,天老大、秦为老二,他也只能排第三……帮秦为说话,太正常不过了。
庞籍皱眉道:“说话要公允,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自己主持乡试,罢了,为父进宫一趟,请官家看看……”
进宫很顺利,等见到了赵祯时,庞籍就把事情全盘托出。
“……陛下,不是臣不敢做主,而是……那欧阳修、韩琦都过了发解试,要慎重。”
说完后他发现许茂则的面色有些古怪。
轻浮!
庞籍冷着脸盯住了他。
对内侍的警惕是北宋重臣们的一致目标。
在位的帝王但凡对某个内侍,或是谋个宦官流露出不该有的姿态,保证奏疏就会瞬间淹没了那人。
唐末时,帝王本是想借用内侍来帮衬自己,可最后内侍权利膨胀,却尾大不掉,最终帝王、内侍、藩镇三方牵制之下,大唐再无复苏的可能。
许茂则察觉到了他的凝视。
然后不自在的端着脸,心想这些朝臣果然如秦为所说,都是些贱皮子,不能给好脸。
赵祯在沉吟着,看着特别认真。
这个皇帝好啊!虽有些年轻不谙世事,但这不重要,皇帝不需要懂太多,只要能识人善用、礼贤下士就已经很好了。
尤其是现在的小皇帝,不但谦虚,而且做事认真,当真是大宋之福……
庞籍还在心中赞美着,可赵祯却在发愣。
欧阳修……他竟然殴打了同窗?
那个谁,梁什么来着?这人估摸着不是啥好东西。
他竟然把那人殴打的那么惨,那个老实的少年肯定是被逼急了,否则怎会发飙。
好啊!
“陛下,秦为有奏疏进上。”
外面来了人拿着秦为的奏疏在门外禀报,许茂则踩着碎步去接了奏疏,然后回身进来时,路过庞籍稍微停顿了一下。
好戏要开场了!
他太了解秦为了,只要这小子主动上奏疏,那就是胸有篝火,准备挖坑埋人了。
赵祯没关注这个,他在想着那一日见到的欧阳修。
那个少年比他还小一岁,可脸上总是挂着憨笑,谁都能去指使他,谁都能说他几句,可他也不生气,只是认真的坐着自己的事情,就算受欺负了,也会忍着……
朕也是如此。
那些朝臣总是会联起手来给朕施压,这不就是欺负么……朕也是如此,除了微笑不能有任何情绪,只能忍着。
还有那个韩琦……为同窗好友仗义出手,这是个有血性有担当的!
朕怎么感觉这韩琦跟某个人有些像呢?
秦为。
这二人不就是像朕和秦为的关系么?每当朕受到了不公,满朝文武只有秦为敢毫不畏惧的站出来,和他站在一起抵抗。
思绪愈来愈偏,许茂则知道陛下怕是又走神儿了,所以轻咳了一声。
赵祯下意识回神,问道:“那欧阳修为何打人?”
庞籍有些郁郁,刚才某不是说过了么?
合着陛下一句没听进去了啊!
“说是那梁生侮辱了欧阳修的生母。”
赵祯脸色一冷,“打得好!”
恩?
庞籍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
这事儿虽说他也认为打得好,但你是皇帝,任何事都不能说的太绝对,否则下面的人就会臆断。
到时候不定传成了什么意思呢。
赵祯气咻咻的道:“换了朕也不会停手,怕是比欧阳修打得更狠!”
“陛下……”
庞籍想劝他慎言。
可赵祯看着他,眼中却多了不明之色,说道:“为人子者,怎能坐视旁人羞辱父母?若他不发飙,那就不配做个人子!”
好吧……
庞籍知道他劝不了皇帝了,只能委婉道:“只是他下手却有些狠,那个梁生被打得卧病在床,肋骨折了一根,牙齿也掉了六七个……”
的确有些狠了。
这年头读书人都以君子自称,大宋对读书人的重视,更是让他们无比爱惜自己的羽毛。
“不会的,朕知道……欧阳修是个实诚的。”
当时主考官马德禄让人进奏此事,得的结果就是‘实诚君子’。
欧阳修是个君子,那马德禄是个什么?庞籍心中不禁为其默哀了一瞬……
马德禄。
他的政治生涯恐怕就此到头了,怕是到死也就是个御史副中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