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凤笙眯起眼睛,轻声道,“我和侍女们经常在那里玩。我坐秋千,她们便在后边推着我,荡得很高很高,甚至能看得到墙那边的景象呢。繁衣身体不好,不与我们一起,就远远地看着我们,眼底满是羡慕。”
“有次,实在是荡得太高了,我飞出秋千,落进了池子里面。繁衣二话不说,就跳下来救我了。但是他忘了,他自己也不会水啊。然后我看着他在水里胡乱扑腾,却努力想要游向我,他朝我喊,阿姊,抓住我的手。”
“繁衣他啊,真是个笨蛋。”
“您想他了?”
谢玉京轻声道。
容凤笙点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后来,我在大菩提寺养病,他来看我,带来了一样东西,说是有一个传说,将心爱的信物埋在菩提树下,几年后再取出供奉,可以保佑亲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他埋下的信物,是父皇送他的生辰礼,一张极漂亮的弓。”
“他第一次狩猎,就猎到了一只小白狐。”
“他将白狐关在笼子里,可我见那白狐颇有灵性,个头又小,一时心软,便偷偷放了生。繁衣为此同我生气,几天都不肯搭理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听说我夜里手脚冰凉,有了主意,想用狐狸皮给我做小毯子呢。”
“我很自责,他却安慰我,下次会猎更好的皮子给阿姊……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着旧事,容凤笙脸色却是平淡,看不出半分悲喜。
繁衣十五岁践祚。
登基那一天,穿了件血一样红的皇袍。
那是极为热烈奔放的赤红,与玄色搭配,金线绣着蟠龙,举手投足间优雅高贵。
她看着他缓步走上,那帝王的高座,重重冠冕下,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容貌。就好像在看世上的另一个她,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她一直觉得,他定会是世上最仁爱的帝王。
“您是想要,那张弓么?”
容凤笙眼神一闪,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身边没有一件繁衣的旧物,到底遗憾。”
“它在大菩提寺?”
哀帝的灵柩会在大菩提寺停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葬入皇陵。
“是。”她回答。
谢玉京起身,“您等我一个时辰。”
容凤笙也随着他站起身来,却在他临出门前,唤了一声遗奴。他回眸,而她张了张口,莞尔道,“一路当心。”
*
谢玉京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策马飞奔而去,数十名东宫卫纵马跟上。最近下了一场雨,进山的道路泥泞难行。
大菩提寺素来是皇家寺庙,非皇亲贵族不能进入,周围也设置了严密的防守。
前几日前朝余孽作乱,防护又加强了一波,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守夜的人名叫张珩,正在寺外巡逻,远远便见到一队人马靠近,且极为莽撞,浩浩荡荡,直冲山门而来。
“站住!来者何人?”
他上前阻拦,厉声叱道。
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为首之人。
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容貌俊逸。着朱红色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乌履。
一头乌发落了夜间的寒霜,愈发浓黑如墨,披散在肩侧。
他双眸漆黑,额心朱砂仿若雪地寒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张珩一惊,跪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谢玉京坐在马上,骨节分明的手紧勒着缰绳,嗓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垂着眼,含笑道,“孤来取一件旧物。”
取一件旧物?何必大张旗鼓,带着一干东宫卫到大菩提寺来。
更何况,寺庙里面,还放着前朝皇帝的尸体。
张珩半信半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命我等在此护卫,没有命令,末将断不敢随意放行。敢问殿下,可有陛下圣旨?”
半晌,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张珩疑惑抬眸,红衣少年居高临下,眼底隐约有着不耐。
“让开。”
张珩知道自己若是让开了,明天脑袋就要分家,咬牙不动。
“孤再说一遍,让开。”
谢玉京垂眸重复。
张珩大震,“殿下这是、这是要抗旨不成?”
抗旨不遵,视同谋逆!
谁知,他轻笑一声,“孤便是抗旨又如何?”
他抽出腰间佩剑。
那剑细长,剑柄如一块寒冰,晶莹剔透,剑身却刻着梅花图样。
太子谢玉京的剑,有个雅名,唤作癯仙。
此二字,意味骨姿清瘦的仙人,不论是人,还是剑,都是极为贴切。
只见雪光莹亮,在所有人眼前一闪而过。张珩便捂着肩膀,跪倒在地,血流如注。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剑,便刺穿了张珩的肩胛骨。
月光下,剑身开出红梅朵朵。叮的一声,落剑回鞘,少年森寒的声音回荡。
“挡我者死。”
直到浓郁的血腥味,涌进鼻尖……
众兵士才回过神来。
看着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卫,纵马奔向寺中,马蹄扬起灰尘漫天,都十分难以置信。
他们是不是眼花了?那位殿下明明温润如玉、慈悲仁善。
怎么可能公然抗旨,血溅佛门宝地?!
张珩挺剑半跪于地,强忍剧痛,脸色震怖。
只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如星火般融入夜色。
他厉喝一声,“快,召集羽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