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熙十三年,春始。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才刚刚消停。整个都城都笼罩在春寒之下,街头巷尾那些新发出的嫩芽都好似活得艰难,只几个贩夫走卒穿梭在小巷中,不时传来几声吆喝。
古城映照着远处绰绰的山色,山上的寺庙道观只露出一角,早晨山气围绕,端得一派清和正派景色。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书生打扮的瘦弱年青男子早起见此番景色,很是有一番感慨,抖了抖自己肚中不多的几点墨水,略略挥动着那空瘪的袖子,发现自己没带扇子,但仍很是有一点诗兴大发的味道——虽然念得是别人的诗。
可惜男子还没来得及念完整首诗,便觉得脚下一凉,低头一看,是脚下的布鞋被地上冷水浸湿了一小块,冷得他蜷缩了自己的脚丫。
出了冬,棉鞋干活不方便,男子早已脱下了,只剩一双蓝色布鞋在脚上,并不防水,一浸便湿。
再一抬头,是他本房表兄弟沈玮颇有些不满的眼神。
沈玮正在从井里打水洗漱,早春刚从井里打起的水颇凉,扑在脸上,刹那间人一激灵,残留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现弟,水已打好了,你也赶紧洗洗。昨个儿的活儿还没做完,今天又有新的事情。”
粗糙的葛布擦在脸上有些疼,但沈玮依旧很使劲。白皙的脸被自己擦得通红,看上去气色倒好了几分,像是喝了酒似的。头发因是刚起的缘故,还没来得及束起,随意搭在肩膀两侧,发丝柔顺,乌黑发亮。
算算年纪,两个人正是青春年少郎。小时候听的戏曲里都说“大好少年郎,莫把春光抛”。只可惜他们这俩少年郎,一个残,一个穷,没法子过轻歌走马的游学生活,更没法子华衣锦服纵马高歌,只龟缩在这小屋里,日日兢兢业业地讨生活。
沈玮所在的这所小院,坐落在青碧山脚上,青碧山就在京城边上,自前朝起,就是好礼佛修道的世家子弟隐居之所。
这间小院除了他跟范现住的杂物间,还有其他几个小厢房。为着不惊扰佛气道气和仙气,更为着风格统一,加之不缺钱,小院修建得倒也是青砖白瓦,却委实人气过旺了些。小小院落里,拢共住了不下十几个小厮,空间甚为有些狭窄。
这些小厮名义上是跟着护卫看守山门,实际上是山上隐居的主子身边有脸面的长随需要个什么劳什子,就去替他们到城里跑跑腿,趁机从中捞几分油水。
勉强也算是门头上负责应差事的正儿八经的班,自然需要个管事的。
这些小厮大多数是奴籍,并不识得几个大字。恰好沈玮的外公沈老先生求到了二门外的林孝之总管的边上,林孝之看在老友旧年曾接济过自己几个饼子的份上,收了来信和钱,便卖了这个面子。
林大总管很是大方,这面子一卖,便解决了两个年青小伙的谋生问题。得了准信,沈玮和范现在平江老家收拾好了包裹,别了含着一包热泪的爹娘,成了这山门口班子的领事加账房先生。
沈玮这厢才刚擦完脸,隔壁角落里的小门咯吱一声打开,迎面走来一群人,熙熙攘攘,看着范现一只手费力吧啦的拿着脸盆,接着又费劲吧啦地拧着毛巾,便三三两两地窃语嬉笑起来。
为首那个唤作鲁二的,是个魁梧汉子,自诩最是一等豪爽人。
豪爽人更是笑着高声说:“玮老哥!现老弟!早上好啊!今个儿我们兄弟有事儿出去,院里的水烦请你俩打了!”
登时范现便有些不乐意,脸盆“哐”地往地上一摔,就待上去争辩——沈玮扯住范现袖子,没说话。那群人便嬉笑着远去了。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范现气得浑身发抖,那条空荡的衣袖便跟着他身体颤抖得频率一抖一抖,“十几个人的水,天天就让我们打!”
沈玮伸手把摔到地上的脸盆捡了起来,重新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给范现,又伸手拍了拍范现的肩膀,认真的说:“现老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改掉这与傻冒论长短的个性。”
说是这么说范现,但与傻冒论长短的事儿沈玮也做过不少。
现今他十六了,还没有媳妇,刚离家也没多久,倒也谈不上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什么的。
他只是最近有点心虚。
厨房里的鸡蛋近日里他摸了不少,很担心被鲁二这些人发现,又嚷嚷出去。
豪爽汉子走路就是快,眨眼间就没了踪影,沈玮默默腹诽。旁边范现还在洗脸,边洗边嘴嘟嘟囔囔:“哥,鲁二他们走了。咱们是不是该把柴房里那人解决一下?”
柴房里的人。
这就是沈玮最近心虚的来源,和消灭鸡蛋的罪魁祸首。
说起来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那时死鬼鲁二突然兴致大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群莺莺燕燕,在沈玮和范现常去打水的溪边吹拉弹唱,模仿着山上那群主子的曲水流觞。一时酒气冲天,满地狼藉。沈玮和范现不想空手而归,就背着水桶绕到了另外一条山下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