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提到名姓的那个眸子一震,很快便转醒过来。
屋内又恢复了静谧,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和宫人们小步在殿门外趋行的动静。
蔺衡探寻了半晌,发觉太子殿下仍旧是先前躺下的姿势,连铺散的发髻也没半点变化,不觉心里一空。
慕裎许是做了梦,手指拽着棉被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
蔺衡便一次次替他掖好被角,顺便在心里暗嘲,不论过去多少年,这做贴身近侍的习惯还是真是半点都不曾改。
“为何要来南憧呢。”
思忖之语,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话已然说出了口。
他没以为会有回应,不想太子殿下辗转侧身,轻声接道:“是你让我来的。”
蔺衡心下一惊,察看良久发现还是梦话,不禁稍稍松气。
“求和书信上的胡言乱语,不理会不就好了。”
孤又没想真让你来伺候。
说到底,做皇帝的那个还是对让人伺君一事心有愧疚。
撇开多年情谊不谈,太子殿下尊贵至此,岂能委身承欢。
杀人诛心,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身在其位........”
慕裎恍然出声,倒把陷入沉思的国君大人吓了一跳。
蔺衡拱起半个身子凑近,预备听他接下来的后续。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太子殿下呼吸平缓、眼眸紧闭,丝毫没有继续的意思。
直到蔺衡断定人睡安稳了不会再接茬儿,自顾自坐回太师椅上后。
慕裎才轻呓:“.........自当护我国子民安然无恙。”
皇帝陛下闻言不由一凉,仗着人意识不清,哼笑道:“变得这般有责任感,真叫孤刮目相看呢。”
大概听出话里被小瞧的意味,慕裎不满的一鼓脸颊。
“你少看不起人,本太子如今可厉害了。”
“那你倒给孤说说,怎么个厉害法?”
话落蔺衡先摇了摇头。
孤和一只小醉鬼讨论个什么劲儿。
厉不厉害的,不外乎是又学会了什么新鲜点子瞎折腾。
慕裎并未作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嘟囔反问:“做皇帝好玩儿吗?有没有在淮北好玩儿?”
蔺衡莞尔。
不过他切实认真思虑了一小会儿,诚实道:“没有。”
“嗯嗯嗯。”醉意阑珊的太子殿下表示相当认可。
“你以前做近侍时就很呆,做国君了还是那么呆,会好玩才怪呢。”
“本太子若登基,一定不会做你这样又闷又无趣只会披折子的傻皇帝。”
蔺衡遭他双重嘲讽噎得无语。
处理政务很繁忙的好不好。
哪有心情和空余找乐子。
鬼使神差,蔺衡犹疑着抛出问题:“你若真做了国君,最想干什么?”
“杀你。”
慕裎说到这里似是很生气,半睁惺忪朦胧的眸子,连无暇的面庞都染上一丝怒红。
“五马分尸的那种杀。”
嗓音全然没有半分念叨‘我很想你’的缱绻。
极符合太子殿下睚眦必报的脾性。
看来是实话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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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眉宇间染上浓郁黯然。
其实早在和淮北交战之前,他就有过找机会见慕裎一面的想法。
因为当年离开时留下了承诺。
那时正值初夏,慕裎一个随从都未带,独自一人送他出城。经过城外的悬山坡时,折了朵半开的栀子花簪在他的行囊包袱上。
蔺衡记得当时是傍晚,夕阳余晖散落在两人身侧,慕裎远眺南憧所在的方向,眉眼极尽温柔。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此行回南憧境况必定极为凶险。
老国君纵欲淫奢,身子早就大不如从前。几个兄长都羽翼日渐丰满,虎视眈眈盯着皇帝的宝座。
尽管是五年不间断的部署,蔺衡还是不敢确定是否真的万无一失。
可既然慕裎问了,他自然要应答。
‘你若愿意相见,长途跋涉,千里奔袭,我也一定赴约。’
慕裎最后笑了笑,在如血的残阳光芒里冲他挥手道别。
这一幕在之后的时日里被蔺衡梦到过许多次,每次醒来都觉得无比怅然。
朝夕相处了人生中最懵懂青涩的年岁,与之制造过或多或少可以称之为美好回忆的人。
对他怎会没有半分念想。
可蔺衡太清楚了,皇子身份不过是一个空头衔而已。
从他记事起,周遭的画面只有一间陈旧的房屋和娘亲苍白的面庞。
更小的时候连那些皇兄都不曾见过,除了偶尔有几个拜高踩地的宫人太监会来找茬儿外,位份低贱的常在宫里是不会有人其他人肯踏足的。
在他见到慕裎之前,对骄矜这个词几乎没有概念,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大概只有不可一世能够形容。
不怪他读书少,娘亲认识的字不多,年幼时又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有太傅教导习课,这一点上面确实是差了一截。
和自小饱读诗书,学治国之道的慕裎相比,那种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自卑感让他无措。
尽管眼下已然是地位尊贵的国君,受万人敬仰遵从,可他还是难免有些气短。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节点上和淮北交战,蔺衡有着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求和书信递回去之后,他曾想过无数种慕裎会有的反应。
即便是淮北举国之兵来抗击南憧,立誓绝不受这份屈辱。
或是太子殿下率领轻骑一路找到营帐之中,对他破口大骂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
这些蔺衡都能够理解。
他唯独没有想到的结果是慕裎不但来了,而且还那样坦然大方。
当时听闻确切的应允后,蔺衡内心无疑是欣喜澎湃的。
立即命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整修池清宫,引来了百里之外的温泉水,还按照慕裎的喜好备上各式他所需要的物什。
不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