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仙子吹奏舞毕,全都回了画中,北山道人又叫他的弟子们上来表演。 这些弟子们年纪有大有小,有的看起来比北山道人年纪还大,都是有本事的,放在外面,也能当得上一句高人。有些人会一些纯观赏性或具备一定的观赏性的法术,便被师父拉来助兴。 弟子们也不敢拒绝。 有人吹一口气,雾中满地开花。 有人手一招,酒杯出龙。 有人略一做法,吹灭油灯,顿时在房顶上投下周天星斗。 都是一些小法术,有些伏龙观也有记载,有些则没有,宋游也不管这些道长们被师父叫出来的时候情不情愿,反正他边吃边看,也看得高兴。 饭后弟子们纷纷散去,也撤去了桌上的饭菜,只留了莲蓬和酒,油灯也继续点着,饭堂中只剩宋游、北山道人和三花猫。 昏黄的油灯摇晃着屋光。 北山道人从上主位坐到了宋游旁边来,好与他闲聊,三花猫端正蹲坐一旁,认真听也认真看,眼睛反着烛光,亮晶晶的。 “我敬宋道友一杯。” “客气客气……” 宋游也举起杯子,他不喜喝酒,于是只小抿一口。 “宋道友何时下山游历的呢?” “大约两年前。” “不知下山以来,又见了多少趣事、多少风景呢?不妨讲来听听,说不得道友走过的路,贫道也曾走过,看旧时风景与现在还对不对得上。” “……” 宋游露出了笑容。 要说下山以来遇见的趣事,那可是太多了,多少风景,多少人,都注定是要铭记一生的,一时好难讲得过来。 不过倒确实有一件事,心中有找人闲谈的想法,却又找不到人。 面前这位北山道人并不简单,见多识广,法力高强,又常年隐居于此,饭酒到了这里,正好说来闲聊。 于是宋游想了想,借着油灯昏暗光泽,转头与北山道人对视,手上则剥着莲子:“在下这一路走来,倒是常常听人说起地府与轮回,这些说法和思想大有深入人心的感觉,却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北山道人一听,眼神也顿时一凝,微皱眉头。 以他的道行,自然知晓其中牵涉。 世间之所以有神,神之所以为神,不就是人们相信有神吗? 那周雷公原先只是长京总捕,生前也是肉体凡躯,不然怎会被人暗算围杀?可现在他之所以居于高天之上,成为雷公,掌握天雷神罚之力,天下间妖鬼恶人无不怕他,这神职神力从何而来? 当年天宫怎么来的? 赤金大帝怎么来的? 可现在大家都开始相信地府轮回…… 北山道人却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对宋游闲聊似的问道:“道友才下山两年的话,那也没走几州吧?” “这才第四州。” “噢……” 北山道人稍作回想,便知晓他的路线了:“还没去过长京,也没去过北方、东方。” “正打算去长京。” “挺好挺好。” 北山道人明显是去过长京的,只笑呵呵的说:“那朝中国师要是知晓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到了长京来,不知是何表情。” “道兄去过长京?” “去过。” “见过国师?” “见过……” 北山道人又端杯自饮,笑吟吟说:“那国师出自鹿鸣山,你便知晓了。” “原来如此。” 宋游早已听说过这位国师的事迹,也听说过他的政绩、本领,早有猜测他是鹿鸣山的传承,现在算是被证实了。 鹿鸣山和青成山、真山一样,是道教几大名山之一。听说鹿鸣山上有个出名的奉天观,观中道长虽没有降妖除魔、兴云布雨的本事,却通读经略史书又知晓算命窥天的本事,也就是很聪明、有学问,又擅长窥知天命未来,会一些杂术,说起来和当年那位天算师祖走的是差不多的路子。 是天生的做幕僚、军师的料子。 三朝以来,达官贵人乃至太子、皇帝都最喜欢请教鹿鸣山的道长们,也最喜欢请鹿鸣山的道长做幕僚,不过做到国师的却只有这一位,其余时候朝廷几乎没有设立国师一职,足见他的本事。 又听北山道人说: “那国师玩弄一些权术人心、推演布置倒有些本事,于国也算有利,颇有惠国惠民的良策。前些年北方大胜、威震四海,也有他的功劳,只是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在北边还是一片乱象,功过贫道评说不了,后人怕也讲不清楚。” “难道这说法与国师有关?” “敬道友一杯。” 北山道人笑着举杯点头:“地府轮回一说,早就有了苗头,与多方面都有关系,那时候恐怕那位国师还没有出生,是自然而然诞生的说法。不过如今之所以越传越广,深入人心,里面确实有国师的影子。” “道兄又是如何知晓呢?” “呵呵……” 北山道人便不言了。 只是偶遇闲谈,宋游也不追问,只是又道:“难道那位国师想打造出地府与轮回?” “推波助澜而已。” “也是厉害。” 天下果然能人无数。 历史也果然精彩纷呈。 宋游不免有些感叹。 只不过现在头顶虽有天宫,可天宫说白了只是神灵们组建而成,有了天条约束、各司其职而已,天宫本身并没有多少别的能力。可地府若只是简简单单由阴神组成一个类似天宫的架子,那也容易,可要牵涉轮回,这便是上天的事情了,这是仅靠生灵愿力所能达成的吗? 与北山道人说,北山道人也不知晓。 “贫道倒不管那国师与朝廷如何推波助澜,又是为了牟取什么神职、利益。”北山道人说,“贫道只是担心,若是这地府轮回真的衍化成形,上苍亲近你伏龙观,倒是不知你伏龙观如何,我等修道人死后,岂不是还要看人脸色?” “天宫又如何看待这凡间事呢?” “贫道哪管那些闲事。” “也是……” 道人多数都是追寻逍遥自在的。 宋游笑了笑,把莲子送到三花猫嘴边,不过三花猫只是嗅了嗅,就把头扭开了,他只好自己吃。 又谈到北方乱世,谈到长京。 谈到传说中凤鸣龙腾之地。 谈到天宫。 门外偶有道人路过,只听见只言片语,便心惊胆战,不敢多听。 直到外头夜渐渐深了。 两人起身拱手。 北山道人对他说道:“道友不如在贫道这里多住几日?” “多谢好意,与道兄相谈也是十分畅快。”宋游对他说道,“不过天下世事风景还在等着在下,不好多留,明日就走。” “那便不多留了。” “多谢道兄款待,在下去休息了。” “那贫道也不打扰,愿道友今夜好睡,有什么事与弟子们说就是。” “好……” 宋游便领着三花娘娘回了房间。 洗漱后躺在床上,仍有所想。 别的道人行走天下,留宿道观,遇到投缘的道友,闲聊一晚是常有的事,也是雅趣。不过宋游是假道士,一路走来,访问的道观也并不多,他又害怕别的道人和他谈道教经义,他是不懂的,所以很少去道观与别的道人主动相谈,倒是少有这种体验。 北山道人见多识广,与他相谈倒也有趣。 这样的谈论自然只是闲谈,各抒己见,只做参考,具体如何还得自己亲自去看,不过也算有些收获。 只是他毕竟惊吓到了三花娘娘,宋游自然也不多待了。 一夜安眠。 次日清早,宋游吃过早饭,便已收拾好了行囊。 领马走到院子中,他却不由停下脚步,抬头打量着眼前这棵枯树,露出可惜之色,对身边相送的北山道人说:“道兄山后泉水既有灵气,能让夏季开放的荷花在冬季也接连盛开,可见生机无限,为何不取来将这棵枯死的树救回来呢?” “道友有所不知。”北山道人对他说道,“这棵树已病入膏肓,那灵泉灵池的水离了池子,灵气很快就会散去,却是救不回来它。”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抬起手来,手中几缕灵气:“承蒙道兄款待,在下感激不尽,便为道兄救回院中古树,以作回报,也好为道兄这浮云观多添一份雅趣。” 说完一摆手,灵气飞向古树。 常人见不到古树的变化,只是修道之人却能感觉到,里边生气已然复活。 “道友好手笔,谢过了。” “该我谢谢道兄。” 北山道人一直送他到道观门口。 “对了,昨晚与道友聊得尽兴,越聊越远,倒是忘了那近在眼前的平州云顶山之事。”北山道人突然想起,便在门口问宋游,“道友既是从平州来,可曾去过云顶山?” “自然去了。” 宋游却不好不答。 北山道人又问:“也是去寻仙的么?” “正是。” “哈哈,贫道只道阴阳山伏龙观修士有如仙人,却不料伏龙观的仙人也在寻仙。”北山道人笑了,“道友可找到了?” “在下在山上见到古人留下的石刻,又在大山灵韵中窥得古人一面,知他隐匿山间,品性高洁,便也觉得此行不虚。”宋游如实答道。 “那便不是最近传闻中那位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了。” “自然不是。” “想必道友也曾听说过崔知县遇仙的传闻,道友就没想过再去云顶山上寻找一次?谈个究竟?” “没有。” “哦?这是为何?” 北山道人一愣,倒是不解了。 “不好说。” “不好说?” 北山道人皱起了眉,陷入了思索。 “贫道昨日本是想去云顶山上走一趟,寻访那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不管是真仙人,还是妖邪耽搁凡人寿命,都要去找一找,只是消息传来贫道耳中已用了很久了,此时再去,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见,正好,刚一出门,便遇上道友。”北山道人如此说着,瞄向宋游,“既然道友是从云顶山上下来,那以道友所见,贫道此行可还能找见那‘仙人’?” “恐怕找不到了。”宋游如实说道,“不过云顶山风景奇美,石刻沧桑,去一趟也无妨。” “好……” 北山道人点头微笑。 “在下……” “哦!道友慢走!” “告辞。” 宋游转身一步,便跨出了道观。 再回首仰头一看,不知何时,门口头顶上的牌匾上已写上了字。 写的“浮云观”三个字。 两旁的门联也已经换了: 心似浮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西东。 “……” 想来这才是这间道观山门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模样,而自己昨日见的,则是它以前的样子。这浮云观,也该是个古老的传承。 古时人道昌盛,长生易求,常有厉害的修士。不过后来天道衍化,人道长生难求,反而神道兴起,天下间厉害的修士和传承就很少了,伏龙观属于其中的例外,里边有不少玄秘。 “走吧。” 一人一猫一马走下山门,不再留恋回首,只是这时,猫儿脖颈上已多了根小红绳,穿着一个木质的小吊坠,这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乖巧。 身后道观的大门也缓缓关闭。 一名道人在门后连连咋舌。 …… 一路过了竞州,穿过昂州。 晨雾起时便走,暮霭来时才休。 溪山作伴,云月为俦。 从深秋走到冬日。 竞州昂州的冬日比逸州栩州更冷,到后来便是彻底没法露宿荒野了,只得借宿茅店或车马店,才能有个遮风的地方,条件经常简陋得很。 又从冬日走到初春。 中途歇歇玩玩,往长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