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她的眼睛,想知道她曾经是否真的差点失去一只眼睛。
她看着她,想知她是不是真的爱她。
可一定是她阅历太浅,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忽然不知道究竟要相信谁。
何丽珍见周雪不说话,好怕再失去她。她忍不住紧紧握住周雪的手,近乎祈求,“阿雪,妈妈求你,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不好?”
周雪看着何丽珍近乎请求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眼被她紧紧握住的手。她沉默一会儿,终究还是将手抽走,她抬头看着她,平静地问:“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后来呢?父亲在我七岁那年已经去世,你那时为什么不来带我走?”
何丽珍心中无限悲痛。她看着周雪的眼里似含了无尽的泪,很久很久,才低声说:“我何尝不想带你走。”
永远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母亲病重,她不得不回到那个她曾经拼命逃出来的地方。下了火车,见到来接她的人,她几乎想立刻逃离。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浑浊的,总是躲在窗外偷看她洗澡的充满□□性 | 欲的眼睛。那是她少女时期的噩梦,夜夜将房门紧锁,将书桌和衣柜全部堵在门口,仍不敢入睡,夜夜睁大双眼,死死盯住门口,怕下一秒就会有恶魔破门而入。
那时最怕在夜里听见一点动静,哪怕只是一只小鸟停在窗口,也会吓得握紧枕头底下的剪刀,像一只惊弓之鸟,望住窗口害怕地发抖。
那时做梦都想要逃出去,所以后来遇到阿雪的父亲,因对她好一点,便想也不想就跟他走。十九岁生下阿雪,以为人生终于有了归宿。却不曾想,原来只是从一个魔爪逃到另一个魔爪里。
阿雪的父亲初时待她很好,令她以为终于能有自己的家。可慢慢她发现,他个性极度偏执可怕,对她的占有欲达到恐怖的地步,不允许她出门,不允许她同任何男性讲话,只要有男人同她搭讪,回到家就要对她动手,到后来甚至到了只要有男人多看她一眼,回到家都免不了要对她拳打脚踢。
那时为了阿雪死死苦撑,到阿雪三岁那年,终于无法忍受,起诉离婚。
结果就是,她失去了女儿的抚养权,并从此再也见不到女儿。
出事那年,阿雪应当已经六岁。回家前,她买了新的冬衣寄给阿雪,然后才坐上回家乡的火车。
在火车站外见到朱海时,少女时期的噩梦又重新袭上心头。她离他很远,警惕地盯住他。
他舔着脸上前来,笑起来仍旧一幅下流样,同她说:“你妈叫我来接你。”
他看起来比从前收敛许多,一双眼睛终于不再乱看。但何丽珍仍未放松警惕,没有坐他的车,自己坐了一辆路边的摩托。
他开着破面包车跟在旁边,“哎哟,我特意来接你呢,我好歹也是你继父,还能把你怎么着不成。”
那时何丽珍坐在摩托车后座,想,如果回家见到母亲没有大碍,她立刻就走,绝不在家里多待一分一秒。
可回到家才发现,原来母亲真的病重,她甚至已经不能从床上爬起来,不能讲一句完整的话。
大舅来看过,说,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恐怕就这几天了,你有没有带够钱,丧葬费可得你自己出啊。
何丽珍已经习惯了那个冷漠的家族,她留下来,打算陪母亲走完人生最后的日子。
可是终究还是出了事,那晚下很大雨,她那几日都守在母亲床边,想着有母亲在,朱海就算对她有什么想法,也不敢乱来。
可她没料到他那样胆大包天,晚上在她喝的水里下了药,就在母亲床边要对她用强。
何丽珍已不想回忆那时的恐惧,她只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破了嗓子也无人来救她。她看见母亲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想要抬起身子来救她,可她半身瘫痪,完全无法动弹。
她的眼里充满着恨和恐惧,她在那一刻大抵终于相信,继父一直以来都对她怀有不轨之心。
她在十几岁刚刚发育的时候,同母亲讲过继父偷看她洗澡,可母亲不要信她,她哭的时候,母亲甚至扇过她一耳光,讲她不要脸,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
她从此不再说,一心只想离开那个家。
她被朱海按到地上,他嘴里的臭气喷到她脸上,她拼命挣扎,但因为身上失去力气,怎么也推不开他。
那时一定是很绝望很绝望,窗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仿佛天都快要塌下来。她脸上布满泪水,于混乱中不知在地上摸到什么,用尽全身力气砸到朱海的头上。
她拼命的,将手中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地砸向朱海的头,感觉不到手上已全是血,直到朱海终于伏在她身上,再也动弹不了。
她大哭,望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觉得人生真的好苦好苦。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因防卫过当被判刑八年。
那一年,阿雪六岁,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她。
她在狱中唯一的思念只有阿雪,不知她是否吃得饱穿得暖,不知她父亲有没有好好照顾她。每每见到有狱友的家人前来探望,心中多少有些羡慕。
有人问她,为何这么久不见你家人来探望你。
她觉得苦涩,很小声说:“我已经没有家人。”
她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女儿,但她已经不能再见她。她不愿让她知道,她有个正在服刑的母亲。那将会是她人生最大的污点,她没有照顾她已经很失责,怎么敢再给她干净的人生带去污点。
出狱那年已经三十三岁,在一间花店做事。
赚的钱全部寄去从前的地址,不知阿雪是否收到,未曾收到阿雪的回信。
但她仍旧执着地往那个地址寄钱寄物,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在快要失去活下去的动力那一年遇见了谢玄清。过往人生中所有的苦难,终于都在谢玄清那里得到了治愈。
何丽珍看着眼前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直至今日,仍旧不愿告诉她那些不堪的往事,她只能请求她,“阿雪,我有许多苦衷不知要怎么同你开口,但你相信我,过去这十几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阿雪,留下来好吗?”
周雪看着何丽珍眼中溢出来的泪水,她看起来不像说谎,令她怀疑她是否真的有很多苦衷。
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苦衷,让她抛弃她这么多年。她曾经一度以为,她是否已经不在这世上,若她已经不在这世上,她尚且可以原谅她。
这天晚上,周雪一夜未眠。
她坐在床头发呆,手心里藏着一张小小的照片。那是何丽珍年轻时的照片,她曾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在一本书里找到。
那时候的何丽珍大约只有她现在这样大,还有着明媚笑脸。
若她说的都是真话,那她后来的人生未免太过不幸。
她想起父亲。父亲在她七岁那年就过世了,她同父亲的感情其实算不上多深。只记得父亲很爱喝酒,喝醉酒会砸东西,会骂人,骂很难听的话。
她那时很小,很害怕,躲在房间不敢出去。
父亲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她记住,她的母亲是个很会勾搭男人的□□。
奶奶也如此说,以至于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中,母亲是个极坏的女人。
她一直恨她。
周雪觉得好疲惫,一夜未眠,天亮也毫无困意。直到杨森的电话打来,她才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她接起电话,杨森在电话那头高兴地问:“阿雪你到机场了吗?几点的飞机,我来接你。”
周雪靠在床头,握着电话沉默好久,终于出声,“我可能暂时不回来。”
“为什么?!”杨森很惊讶,问:“你不是不想待在那边吗?为什么又不回来了?”
周雪道:“不是不回来。只是暂时不回来,我想搞清楚一些事情。”
“暂时不回来是多久?阿雪,你不会原谅你妈了吧?你不是恨她吗?”
周雪略迟疑,道:“她似乎有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她在你的人生中缺席了这么多年是事实,无论什么苦衷都不值得原谅!”杨森说。
周雪忽然觉得疲惫,她不想再听,挂掉电话。
墙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七点半,窗外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白姨在卧室外轻轻敲了敲门,轻声问:“小姐醒了吗?准备吃早餐了。”
周雪看了眼门口,终于应了声,说:“知道了。”
她今日终于肯下楼吃早餐。起床洗漱,换了衣服下楼。
早餐是何丽珍亲手做的。她昨晚亦是一夜没睡,天没亮就下楼准备早餐。
她不知女儿喜欢吃什么,中式早餐和西式早餐各做了一份。
她原本还担心女儿不肯下楼来吃,同白姨说,如果阿雪还是不肯下来,就送上去给她,不要说是她做的。
谁知就在她忧心忡忡地摆放早餐时,白姨已经领着周雪下楼来,语气愉快地喊她,“太太,小姐下来了。”
何丽珍一愣,抬起头就看到阿雪走在白姨后面。
她连忙露出近乎讨好的笑容,“阿雪。”
周雪看了眼何丽珍,没有应她,也不知说什么。
她还不知要如何同她相处。
倒是谢玄清出来打圆场,他爽朗地笑,说:“阿雪,昨日睡得可好?你母亲特意早早起来为你准备早餐,你快来看看喜欢吃什么。”
周雪又看了眼谢玄清,跟着才走到餐桌边。
佣人替她拉开椅子,她坦然地坐下。
何丽珍见阿雪终于肯坐下来同她一起吃饭,近乎要喜极而泣,她甚至紧张到有些手足无措,恨不得将桌上所有的早餐都堆到阿雪面前由她挑选,说:“阿雪,你看看喜欢吃什么,要是都不喜欢,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再去做。”
周雪看着何丽珍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忽然很为她感到悲哀。她其实并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
她随便端过一份吐司牛奶,低头吃起来。
何丽珍看着阿雪终于肯坐下来同她一起吃饭,高兴到近乎喜极而泣。
谢玄清是最了解妻子的人,他当然知道她此刻有多高兴,他伸手拉住她手,笑说:“好了,你也坐下来吧,大家边吃边说。”
何丽珍这才赶紧抹了眼泪,在丈夫旁边坐下来。
她见阿雪已经喝掉半杯牛奶,怕她不够,又赶紧给她添上。还在吃早餐,她已经开始关心午餐,问:“阿雪,你平日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一会儿出门买菜,中午做给你吃。”
这样的吃饭状态其实令周雪很有压力。她并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看着她。
她敷衍地应一句,“再说吧。”
何丽珍还想再说,丈夫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下她手,笑说:“好了好了,你也快吃吧,你们母女俩以后相处的日子还有很多,来日方长。”
何丽珍这才点点头,低头吃早餐。
早餐过后,何丽珍便着白姨出门买菜,自己则在厨房为阿雪削饭后水果。
此刻的客厅里只有周雪和谢玄清两个人。
茶几上摆放着新鲜果汁,谢玄清笑着替周雪倒一杯,说:“水果汁也是你母亲今早现榨的,喝喝看。”
周雪看着倒进杯子的果汁,沉默一会儿,终于抬起头,看向谢玄清,问他,“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吗?”
“你是指?”
“她从前的事。”
谢玄清放下手中果汁壶,他看着周雪,沉默很久,才缓缓开口,说:“她从前经历过许多事,我不知你是指什么。”
周雪道:“她讲我父亲有暴力倾向。”
谢玄清想到妻子身上那些陈年旧伤,眼神变得阴鸷,他看定周雪,说:“说句难听的话,你父亲是个人渣。”
周雪不可置信地瞪住谢玄清。
谢玄清想起妻子经历过的那些苦难,除了心疼,惟今只能长叹一声气。
他看着周雪,告诉她,“阿雪,你该对你母亲好一点。她从来没有对你不起。相反,她是个苦命的女人。”
周雪看着谢玄清。
谢玄清像是陷入某种回忆,说:“我刚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的经济情形很不好,百病缠身。”
周雪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她好奇问:“她生了什么病?
“很多旧患。”谢玄清并不多说,讲起妻子,他眼里只有满满心疼。
“我同你母亲在一起后,带她去国外治疗过三年。那三年你母亲的内心平静很多,只是仍然放不下你。她常常会头疼,医生说是因为曾经受过外物撞击。”
周雪下意识捏紧了手指,怔怔看着谢玄清。
谢玄清也看着她,替妻子同周雪说:“阿雪,我不求你能原谅你母亲在你成长过程中的缺席,我知道无论什么理由,你始终是最无辜的,你有权利恨任何人。可是阿雪,我仍希望你能给你母亲一个弥补你的机会,留下来,让我们照顾你,好吗?”